2015年05月29日16:25 來源:《北京晨報》 作者:任曉雯、洛洛 點擊: 次
“瘋子”方秦珉被隔離到孤島上,在那里遇到了一幫形形色色的“精神病人”。正當她逐漸適應島上的生活時,一場大逃殺已經拉開了序幕。在不斷逃亡的過程中,她無意中發現了島上可怕的秘密,與此同時,她的記憶也漸漸恢復,拼貼出令人震驚的真相……
《島上》是任曉雯第一部長篇小說,寫于12年前,幾乎被公眾遺忘,卻得到莫言的瑞典語譯者陳安娜的關注,在她看來,這是“一部引人入勝不忍釋手的小說,從頭至尾緊張驚險,扣人心弦”。
在嚴肅文學日漸凋零的當下,《島上》將帶給讀者怎樣的激動,能否成為先鋒小說的興奮劑?
我關注的“核”永遠從人出發
北京晨報:怎么會想到寫一群瘋子在一個島上的故事?
任曉雯(以下簡稱“任”):把故事放在一個島上,能夠架空時代和社會背景,以一種單純而集中的方式,處理人與人之間的沖突。這種寫法便于提煉普遍意義;而將故事置于大社會背景之中,則能在各種元素的碰撞之中,產生更復雜的意味。
北京晨報:很多人說《島上》是一部“先鋒”小說。你對“先鋒”是怎樣理解的?
任: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我理解的“先鋒”,是一個相對概念,與對主流趣味的疏離度有關。剛開始寫作時,我渴望自己風格獨特,因而對主流趣味有敵意。我留心別人在寫什么,以便繞道而行。現在,這種焦慮感沒有了。先鋒或主流,也不太在意了。何為好文學,應該怎樣寫,我清晰而堅定,只管往一個方向扎過去。
北京晨報:你的長篇處女作《島上》充滿了超現實想象,而后來的《她們》、《陽臺上》則細膩寫實。你的寫作怎會發生這種變化?
任:早期是個學生,又剛開始寫作,對形式非常迷戀。后來在生活里翻滾,各種人情世故的細節撲面而來,寫作也就“現實”起來。但我一直認為,現實主義是一個非常有包容性的傳統,可以吸收很多元素。我的寫作和人生都還在中途,未來的寫作肯定會繼續發生變化。
北京晨報:在你2010年后創作的小說里,能夠看到很多社會新聞元素,比如傳銷、大叔蘿莉……你如何處理現實呢?
任:現實很豐富,現實很難處理。如果你光是照著現實寫,那新聞特稿的感染力肯定比你強,因為它是真實的,有種強烈的沖擊感。你跟真實比真實,也是沒有意義的,虛構有它自身的邏輯。我寫新聞,想表達的是寬恕、同情、弱者和弱者的相處之道。這就是我找到的“核”。在這個“核”的基礎上,我再加入我看到的“現實”,這是我的處理方式。而且我所關注的“核”,永遠是從人的角度出發衍生,而不是從熱點,因為文學本來最終還是一個人。
小說對我充滿誘惑
北京晨報:這些充滿“現實感”的故事你是通過什么渠道獲得的呢?
任:根本不需要我主動發現。當下中國的現實太豐富了,它們都蜂擁而至,刺激我,只要我想表達什么主題,我就能從身邊找到素材。我首先不是寫作者,而是活在現實中的人。對于我想寫作的人物,我要感受到他/她的呼吸,才會去寫。我熟悉的是普通小市民、白領,這些人就在我腦子里走來走去。我不會按照想象去寫什么,我不寫農民工,因為我確實不了解,我如果看著他們蹲在路邊吃飯就假想他們的生活那樣沒有意義,真正了解他們的人一看就知道不對味。
北京晨報:你是上海人,小說寫作中也時常出現這座城市的身影。你覺得上海這座城市被書寫的張力在哪兒?
任:人們通過文藝作品熟悉的老上海,其實主要是上世紀30年代的黃金時期;上海的精神面貌后來發生了巨大改變;80年代以來,因為種種原因,本已略有復蘇的上海文化,又凋敝了許多。城市和人一樣,隨著時間流轉,氣質會變。
即使在今天,我們走在上海的南京西路上,看到世界頂級的奢侈品商店,但從商店后面轉幾個彎,繞到弄堂里去,會發現有人還住破蔽的平房,每天早上出門倒馬桶。
這種復雜的面目,迂回的衍變,可能才是城市的真正魅力所在。
北京晨報:你以后的寫作,會繼續《島上》里想像力的輕盈,還是會像后來的《她們》《陽臺上》那樣,充滿現實的沉重?在小說的輕與重里,您更偏愛哪種?您自己想要寫成什么樣?
任:我對自己的風格,沒什么特定設想。只有面對一個具體寫作構思時,才會問自己:想要寫成什么樣?
小說對我充滿誘惑,正是因為它永遠達不到。它是一個需用畢生時間去不斷上升和試圖觸摸的東西。
占據主流的依然是現實主義
北京晨報:有人說當代小說已經在內容上無法挖掘了,于是只能在形式、結構、語言上創新。你對這個觀點是什么看法?
任:起碼中國當代小說,絕對不是“內容上無法挖掘”。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中國光怪陸離的現狀,有很多值得寫的內容。至于形式、結構、語言的創新,從現代主義之后,其實變得很困難。該玩的創新,多數都有人玩過。事實上,在我看來,現實主義傳統是最具生命力的,它能夠吸納各種創新來壯大自己。流派紛呈,總有式微。占據主流的依然是現實主義。這是一種更為寬廣的現實主義——加西亞·馬爾克斯都堅持自己是現實主義呢。他認為神奇或魔幻只是每日可見的事實,絕不是作家“制造的”、“改變的”、“寫得不可認識”的:“一切的現實,實際上都比我們想象的神奇得多”。我看到哈金一個訪談里說,他認識的幾個作家,到馬爾克斯故鄉去看,發現小說里寫的全是真的。
北京晨報:《島上》讓人有炫技之感。你后來的現實主義風格的作品,則看起來比較老實。你如何看這其中寫作技巧的變化?
任:從某個角度可以說,現實主義是一種更難的技術。像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技術很多,但到晚年,他卻寫了《霍亂時期的愛情》,風格一下變了,似乎保守了許多。仔細想想,其實《霍亂時期的愛情》更難寫,就像炒青菜,誰都會炒兩把,這種愛情小說誰都能寫,但要想把它寫得好,就像把青菜炒成山珍海味那么難。
馬爾克斯寫的都是雞零狗碎的生活細節,比如一家人因為男主角把尿撒在馬桶圈上吵了起來;當男女主角老去,男主角要給女主角寫一封情書,用什么樣的語言,用什么樣的玫瑰花,馬爾克斯都有精心雕琢。要寫好這些內容,是非常難的,很容易讓人覺得枯燥乏味,因為這是我們每個人都要經歷的生活,他把每個人都經歷過的最普遍性的東西拿出來寫,需要很大的勇氣。
文學只分好的和不好的
北京晨報:你怎么看待“純文學作家”這個標簽?當下的語境里,這個標簽是否還有存在的意義?
任:我更喜歡用“非類型寫作”一詞。任何命名背后,都蘊藏一種權力。比如“純文學”這詞兒,細細想來,極為傲慢,因為在它指稱之外,都是“不純的文學”:通俗文學、類型文學、網絡文學……或被“純文學”看來,根本不配叫“文學”的文字。“純文學”貌似一張質量合格證,實指一種出身與血統。
最近又要猜諾獎了,我想起村上春樹,得諾獎的呼聲那么高,不少人還覺得他不是純文學呢。斯蒂芬·金是類型小說家,但他的部分作品,比很多所謂的純文學都好。斯蒂芬·金怒批“知識界的勢利和文學批評的種姓制度”,是有道理的。總而言之,我覺得最沒必要存在的,是“純文學”這個概念。我眼里的文學只分為:好的,不好的。
北京晨報:能說說你目前手頭的寫作計劃嗎?
任:在寫一部叫做《好人宋沒用》的長篇。宋沒用,蘇北女人在上海。生于1921年,卒于90年代。她屬于刻板印象中的中國傳統婦女。讓人聯想勤勞、善良、任勞任怨等優美品德,但也容易顯得面目混沌。現當代中國文學作品中閃閃發光的女性,多是鮮活多汁、潑辣生風、敢于冒犯禁忌的。而我想寫寫“中國傳統婦女”,原因之一,是總有這么個老太,在我腦海中走來走去。那是我的奶奶。浙江象山人,多話、執拗、心地柔軟。除此,我對她的個人際遇,幾乎一無所知,現在也再沒機會了解。虛構宋沒用,部分出于對她的緬懷。
《藥水弄往事》,是對宋沒用漫長人生描述的開始。我無意書寫一個國家、或者一座城市的歷史。我只愿寫一寫,一個最普通的小人物,如何隨波逐流,茍且存命,如何忍耐巨大的苦難,穿過死蔭的幽谷。如何在波瀾不驚的外表下,經歷最壯闊的內心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