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7月02日09:52 來源:收獲 關聯作家:趙麗宏 點擊: 次
近日,讀趙麗宏長篇小說新作《漁童》,頗多感慨,很多往事涌上心頭。
毫無疑問,趙麗宏是我平生所認識的第一位作家。記得,那還是20多年前在醫科大學求學期間,我代表學生會邀請麗宏老師來做文學講座。麗宏的家離 學校不遠,深藏于紹興路一條老式里弄。推開斑駁的后門,順著陡峭幽暗的樓梯,便來到居于二樓與三樓之間的“四步齋”。雖說作家以“四步”形容書房的逼仄, 但在我看來,這已屬文學夸張手法。一間僅七八平米的斗室,四周均為“書墻”,且書一直堆壘到天花板。靠窗有張小書案,與之相對的則是僅能容納兩人的小沙 發。在如此局促的空間,不要說走“四步”,連轉身恐怕都有些困難。不過,書房布置得井井有條,墻上沈從文、章西厓和周慧珺的書畫,更平添幾分雅致的氣息。 彼時的麗宏早已以詩文聞名遐邇,但面對一個愣頭愣腦大學生的冒失請求,毫無架子。他那寬闊的四方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但語氣溫和,態度誠懇,聽完我的敘述, 幾乎沒有任何遲疑,便爽快地答應了。臨別時,還贈送兩本他的散文集。我和麗宏由此結下文學之緣。因為地理上的便利,閑暇之時,我常常自說自話登臨“四步 齋”求教。麗宏也從不以為忤,每回都熱情接待,耐心聆聽,有時還不厭其煩地幫我修改課余時間偷偷寫下的幾篇陋文。如今回想起來,仍覺臉紅,不知當年自己的 孟浪,浪費了麗宏多少寶貴的創作時間。
沒過多久,我鬼使神差般地“棄醫從文”,成為電視主持人。作為朋友,麗宏更投來兄長般關注的眼神,也時刻提醒我保持清醒的頭腦,因為炫目的燈光 容易讓人變得虛幻,從而失去前行的目標。他常告誡我,主持人“肚皮里要有貨色”,所謂“貨色”,實際上就是指“主持人的精神內涵,即修養,涵養,擁有知識 的數量和質量。一個好的主持人,應該對文學藝術,歷史政治,社會風情,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那些年,麗宏為我取得的點滴進步而高興。有時看到報章上我發 表的一些談藝術的短文,他也及時給予嘉許:“這表現了你的愛好和情趣豐富多樣。這樣的探索和積累,對你熒屏主持大有益處。你主持的節目一直有一種書卷氣, 希望你不要讓這種書卷氣淡化,濃些無妨。”然而,麗宏并非毫無原則地一味唱“贊歌”,一旦發現問題,也會毫不客氣地指出來。
這些年,在麗宏的影響之下,我竟迷戀起寫作,且一發而難收,接連出版了好幾本集子。雖說文字難免稚拙,但麗宏始終對我的“跨界”行為鼓勵有加, 他不無風趣地說:“對一個藝術家來說,有什么事情比不斷開拓新的境界更可貴呢?”其實,麗宏自己也不斷在文學藝術領域開疆拓土,文學之外,繪畫、書法均有 涉獵,雅趣盎然。更令人驚嘆的是,寫了大半輩子詩與散文的他,居然華麗轉身,寫起了兒童小說。去年出版的《童年河》以詩意的筆調,敘述主人公雪弟與牛嘎 糖、小蜜蜂、唐彩彩等小伙伴所經歷的種種看似瑣碎,實則難忘的童年趣事,以及雪弟和親婆濃得化不開的祖孫之情,字里行間彌漫著樸素純真的意緒,還有一種淡 淡的憂傷,讓人感動。最近,他的長篇新作《漁童》又橫空出世。如果說《兒童河》是一條波瀾不驚,緩緩流淌的涓涓溪水,《漁童》則像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 湯湯大河。小說以一尊明代德化瓷“漁童”為線索,描寫一個男孩與一個教授在危難中結成的生死之交。《漁童》我是一口氣讀完的,原本想著臨睡前讀上幾頁,不 想,一讀竟欲罷不能,睡意全消,跟隨主人公上天入地,穿越劫難、恐懼與危險,體味荒唐年代的人情冷暖。主人公童大路被同學韓娉婷家兩尊德化瓷器所吸引,特 別是那尊“漁童”更令他魂不守舍。然而,一場浩劫將娉婷之父韓教授畢生收藏無情摧毀,而那尊“漁童”卻奇跡般地被童大路藏匿保存下來。韓教授原本已萬念俱 灰,試圖用死亡對那個人性扭曲的晦暗時代表達抗爭,但“漁童”和童大路的友情,卻使他重新尋找到生命的光亮。《漁童》讓我想起了麗宏的《島人筆記》,這是 一本反思民族劫難的散文集。對《島人筆記》題意,麗宏曾這樣說:“陸地被洪水包圍,便成為島。倘要自我封閉,島,是最理想的場地。‘文革’十年,泱泱中國 無異于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無數荒唐鬧劇,在神圣的氣氛中紛紛出籠,導演不以為謬,演員不以為恥,觀眾不以為怪,終于釀成民族的大災難。而今回顧,可笑, 可悲,可怕,更可深思。筆者所記,非雞毛即蒜皮,但愿讀者能以小見大,記住這場災難,反思這場災難,決不允許我們的國土重新淪為‘孤島’。”從這個意義上 講,《漁童》堪稱《島人筆記》升級版。
麗宏給人的印象通常是文質彬彬,溫文爾雅。其實,在他溫和的外表下,潛藏著一顆血性男兒不屈的心臟,搏動著對正義與良善的呼喚,以及對暴力、背 叛的痛恨與不齒。同時,他拒絕遺忘,拒絕用“和稀泥”的方式對待那段人類歷史的“黑洞”。他在《遺忘的碎屑》一文中說:“對于人類歷史來說,歷史是一面鏡 子,也是一筆財富。鏡子可以照臉,使你的臉面不致被陳舊的污濁覆蓋。財富可以成為走向未來的盤纏。歷史的內容中,有光榮的勝利,也有恥辱的失敗;有歡樂和 幸福,也有禍殃和災難。”正是因為有這樣一種辯證歷史觀,麗宏在小說中舍棄用自然主義方式描摹那場人間慘劇,尋求感官上的刺激,而是以詩意的方式,發出振 聾發聵的吶喊。譬如“火光里的災難”一章描寫韓教授面對滿地狼藉的無盡悲哀:“韓先生看著地上的碎片,臉上的表情開始是驚愕,繼而是憤怒,最后是悲痛,他 伸出雙手,想攏起地上碎片,卻無法下手。只見他伸向地面的兩只手顫抖著,欲哭無淚。”這里,“驚愕——憤怒——悲痛”,表面上好像是韓先生對古董被砸痛心 疾首,實則是他對文明遭踐踏所發出的無聲抗議。當然,那聲聲吶喊,也蘊含著作者對良善的無盡渴求。《漁童》中既有“斜眼胡”那樣的惡人,更有像童大路一 家、汪所長、老馬、劉老師那樣的良善之輩。雖然,彼時彼刻,“善”的力量尚不足以壓倒“惡”的勢頭,但那微不足道的“善”卻能支撐我們蕓蕓眾生走過黑暗隧 道,這也是麗宏創作《漁童》的主旨,即:“‘文革’中,人性被扭曲,但人性無法被消滅;知識被封鎖,但知識依然在傳播;藝術被踐踏,但藝術的生命依然在人 間蘊藏生長。寫這樣的小說,是希望在丑中尋求美,在黑暗中投奔光明,在表現惡時肯定善,在死亡中,思考生存的意義。”
麗宏平素不善言辭,更厭惡夸夸其談或自我炫耀,但內心卻充盈豐沛,更有某種難以撼動的堅持。他寫作,只是有話要說,有感情要宣泄。從《童年河》 到《漁童》,故事雖為虛構,但筆下人物并非挖空心思杜撰而成,而是其童年記憶的一種文學反射,讀者讀完后仿佛也走進人物心靈,或者從中發現自己人生的印 跡。從雪弟和大路身上,我就看到自己童年時的模樣,唐彩彩和韓娉婷這兩個女孩的形象,好像也有某些似曾相識的影子。小說中的每個人物均有血有肉,活靈活 現,故而在閱讀時常常分不清哪里是真實的,哪里是虛構的,這或許是麗宏在創作時謹記巴金老人對他的教誨:“寫自己熟悉的,寫自己感受最深的。”所以,麗宏 的小說就像他的名字那樣,文字是清麗的,但思想卻是宏闊的。即便是大聲吶喊,卻也難改詩人本性,故而文學的力量更顯得綿長有力,余音裊裊。正如“巴山鬼 才”魏明倫對麗宏的評價:“詩風柔和,有麗人之質;行動剛直,乃恢宏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