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8月09日20:14 來源:未知 作者:研究室 點擊: 次
我好久沒有在這么多人面前說過話了,今天看到大家,我感到很高興。
我和趙丹是在1947年的時候認識的,那是1947年的初秋,正是秋老虎的時候。我受邀到上海拍攝《麗人行》,那天我穿了藍色的旗袍,阿丹來接我。他穿一件短袖襯衫,扣子扣亂了,襪子一只一個樣,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我覺得他是一個樸實的藝術家,沒有大明星的樣子。我們合作得很愉快,片子快拍完的時候,他跟我說:“你不應該離開,你應該是我的妻子?!蔽耶敃r沒有接他的話,打岔把話題岔開了,因為當時我已經有丈夫了。
我回到北京后,始終覺得我們的愛情沒有展開,他就說要變成“夫妻”了。我就不知道他是真的愛我還是說著玩了。等到冬天,我坐海輪回到上海,趙丹來碼頭接我,他說:“我怕你回不來了,我專門到徐家匯教堂祈禱過,希望你一定要回來?!蔽液芨袆樱蚁胨既ソ烫闷矶\了,他是真的愛我的,后來我們就結婚了。
我們那時候在昆侖電影公司,接了黨的任務去拍《武訓傳》。一說電影要拍,趙丹就到服裝間借了霉味很重很破的棉襖,我灑了花露水曬了兩天,之后他就天天穿著。然后他吃飯也不上桌了,我說離電影開拍還早呢,你先來桌上吃,他說:“我要現在在桌上吃,我在戲里就不會在地上吃,就不知道袖子往哪擱了。”他就這么進了戲了。戲里的武訓要被人打,拍完戲他回家也傷痕累累,因為他要求對方真踢真打。
《武訓傳》剛拍完上映的時候,一片好評,領導也站起來鼓掌??墒菦]想到有一天會有人舉報,要“徹底批判反革命電影《武訓傳》”,我們都傻了。那時候趙丹出門坐公共汽車,售票員說:“你還沒被抓去?”
我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陣勢來批判。張瑞芳說過一句話,“黃宗英變成賢妻良母的時候,就是趙丹又挨批了”。那時候我只能抱著他,也不知道怎么辦。
有一次趙丹在夜里自言自語,把我說醒了,我就跟他說,“你不要自說自話,你有話想說就把我叫醒了說,不然你這樣我覺得怪瘆人的?!彼f,“我怕我不會說話了以后怎么演戲?!彼呀浽谡紊蠚Я耍跇I務上毀了,他想的還是演戲。
直到后來拍《李時珍》,他漸漸找回了演戲的意識形態,《林則徐》后,才又找回了演員的自信。他演林則徐的時候我很擔心,演清朝官員,穿帶動物圖案的衣服和馬蹄袖,我擔心他的形象不好,結果他第一個鏡頭出來亮相,我就放心了,他的形象還是那么光明。
他一演戲就不理我了,進了戲我跟他說話他也像聽不見。演李時珍的時候他也是穿著倉庫的衣服回家。那個角色他要從17歲演到70歲,夏天熱得不得了,臉上化很厚的妝,戴著發套,汗都沒法擦,我就拿織毛線的針捅著他的腦袋,扎來扎去,為了讓他舒服一點。
我這輩子做過一些錯事,也做對了一些事,其中我想來,最對的一件事情就是嫁給了趙丹。我現在想,趙丹確實是值得我愛的。他的一生大起大落,老是挨批判。可是他挨的批判我都不了解為什么,所以我沒法勸他,我就只能抱著他,告訴他我站在他這邊。我一輩子作為趙丹妻,大概也就是這個作用。
他身體一直很好的,年輕時還參加廠里的足球隊、籃球隊,雖然會跑得直喘氣。也就是1947年的時候,照了胃鏡,說有輕微胃潰瘍。1980年他突然病倒,去北京看病的時候已經不會走了,是我的大兒子把他背上飛機。當時北京天很熱,他卻一直喊冷,進了協和醫院,中央空調沒法調,我們就找了木匠來把空調釘死??墒撬€是冷,我只能把他的腳放在我的肚子上,讓他暖和一點。我們很努力地調節他的飲食睡眠,他也不見好。
7月回來,電影局局長找我去,說他得的是胰腺癌,癌體已經8厘米,很難開刀,要保守治療,要化療。于是我們就開始保守化療。我很仔細地給他吃他喜歡吃的東西,魚、蝦、甲魚,可是他一點肉也不長。7月底他突然大吐,吐得血也出來了。我們又去了北京,可是去北京也沒怎么治。
在北京期間,趙丹要求下午輸液,早上畫畫,畫了畫就讓醫院的醫生護士拿走。他就這么沒有希望地治療著,直到10月初的一天早上,5點他醒了,跟我說:“我不要哀樂,要貝多芬、舒伯特,要葬在聶耳墓的旁邊。”
10月10日,趙丹就離開人世了,我覺得他是死在了斗爭的前線。也是10月,他的書畫展在北京舉行,但沒有報紙登關于這個畫展的任何消息,也沒人來看。開幕那天我自己剪彩,我還讓在國際旅行社工作的小妹拉兩個團來,讓外國人看看中國電影皇帝的畫。他的畫沒有賣過。我換了新衣服參加他的畫展。我想他雖然死了,但第二個藝術生命又起來了。4天畫展,第一天1000人,第二天2000人,第三天3000人,第四天4000人……中國美術館的館長說,從來沒有這么多人來這里看展覽,他很高興。
趙丹說他的畫比戲好,他的字比畫好,他活得很開心。我再也沒有看到一個人能夠這樣的自得其樂,自己給自己找樂趣。他是一個值得我們紀念的人。今天這么多人紀念他,我心里非常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