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02日11:33 來源:未知 作者:研究室 點擊: 次
我不知道,有那么多榮譽、頭銜、議論、評價乃至傳說,加在巴金先生的身上,我們是否還有可能撥開迷霧看清他;我也不清楚,今天的一切是否都是巴金先生想要的。也許,我們根本就不理解他,但我們都義正詞嚴地冒充了他的知己,或者自以為是地總結(jié)了這個概括了那個,并認為這就是他,這就是他的一切。作為讀者,我當(dāng)然有權(quán)利根據(jù)自己的看法來評價他,然而,我也常常提醒自己,這只是我想象中的他。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抽象為某種符號,是幸運也是一種不幸。所以,多年來,我總是試圖把這個人還原到他原初的環(huán)境中,去看他的所思所想;同時,也把他放到我們當(dāng)下的生活環(huán)境里,去體味他可能帶給我們的生命啟示。“在今天,我們?nèi)绾慰创徒鸬木襁z產(chǎn)”正是這樣的追問。
對于這個問題,巴金和他的作品能夠給我們提供很多種回答的可能。就我個人而言,以下的三點印象最為深刻:
“講真話”已經(jīng)成為民族共識,但它尚需成為我們個人的道德律令。三十多年前,巴金舉起“講真話”大旗時,很多人都不理解,還有人以為家丑不可外揚。其實這不過是巴金從五四前輩中接過的火炬,魯迅先生在1925年就呼吁作家應(yīng)當(dāng)撕下“瞞和騙”的假面,“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并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論睜了眼看》,《魯迅全集》第1卷第255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經(jīng)歷過十年“文革”,對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重新反思時,巴金對于“講真話”有了更為痛切的體會,于是有了那本厚厚的大書《隨想錄》,在這里他聲嘶力竭呼吁講真話,義無反顧捍衛(wèi)講真話的權(quán)利。他也曾為不被理解而感到孤獨,為遭受誤解而憂憤,可是,晚年的巴金是在不斷地擠出歷史留給他的膿血,療治歲月的創(chuàng)傷,更為重要的是在這一過程中凈化自己的靈魂。
有必要,再認真梳理一下,什么是巴金所說的“真話”?巴金說:“我想起了安徒生的有名的童話《皇帝的新衣》。大家都說:‘皇帝陛下的新衣真漂亮?!挥幸粋€小孩子講出真話來:‘他什么衣服也沒有穿?!保ā丁凑嬖捈岛笥洝罚栋徒鹑返?6卷第429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巴金一針見血點破“說真話”的秘密,它不需要多高的門檻,連個小孩都能做到:只要有孩子那樣純潔的心,只要把自己看到的直接講出來。真實地表達自己所看所思,這是巴金所說的“講真話”的第一層意思。
巴金所說的“講真話”的第二個層次是不諱疾忌醫(yī),而要直面真相。他認為:“如果有病不治,有瘡不上藥,連開后門,仗權(quán)勢等等也給裝扮得如何‘美好’,拿‘家丑不可外揚’這句封建古話當(dāng)做處世格言,不讓人揭自己的瘡疤,這樣下去,不但是給社會主義抹黑,而且是在挖社會主義的墻腳。”(《小騙子》,《巴金全集》第16卷第148—149頁)“據(jù)我看,最好是講真話。有病治??;無病就不要吃藥。”(《未來》,《巴金全集》第16卷第392頁)
“講真話”的第三個層次是講獨立思考過的話。許多人并非刻意說謊,卻充當(dāng)了假話的傳播者,還有人把假話當(dāng)作真理,這種盲目性反映了當(dāng)事者缺乏獨立思考,否則不會輕易人云亦云。巴金說:“過去我寫過多少豪言壯語,我當(dāng)時是那樣歡欣鼓舞,現(xiàn)在才知道我受了騙,把謊言當(dāng)做了真話。”(《再論說真話》,《巴金全集》第16卷第235頁)缺乏獨立思考,頭腦空空,填滿它的只是別人灌輸給你的套話,講套話和謊話成為一種常態(tài),頭腦就會更僵化,“獨立思考”反倒成為不安全的異端,這是最可怕的。
“講真話”的第四個層次是言行一致。這是巴金晚年孜孜以求的目標(biāo),也是“講真話”的最高境界。言行一致,意味著堅持所信、捍衛(wèi)真理的勇氣、信心和行動;意味著語言不是終結(jié),行動才是檢驗語言價值的最終標(biāo)準(zhǔn)。在晚年,他從未因有多少讀者的喜愛、獲得多少榮譽而沾沾自喜,反而不時為未能做到言行一致而痛苦不已,“真話”在他不僅僅是語言,而是一種內(nèi)心的道德律令。
我欣喜地看到,他當(dāng)年翻來覆去的呼吁總算有了回應(yīng),“講真話”如今已經(jīng)成為民族的共識。在今天,不論出現(xiàn)什么事情,大家首先要求的就是基于事實的“真相”,大家更歡迎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情,寬容帶有個性的個人話語,與之同時,人們對于“假”、“大”、“空”表現(xiàn)出空前的厭惡,“假話”的市場越來越小,講假話越來越受到鄙視。但是,這并非就意味著真話暢通無阻,假話就沒有滋生的土壤,在講真話的路上,僅僅有共識恐怕還不行,更需要每個人的行動和衛(wèi)護。
更為重要的是巴金并非是在要求別人講真話,而是首先要求自己講真話,清算自己講假話的舊賬,他沒有把自己打扮成一貫正確的圣人,而是把自己的恥辱擺在大家面前告訴大家不要犯同樣的錯誤?!爸v真話”在他,是一種個人內(nèi)心的道德律令。我想,我們每一個人只有做到這樣,真話才算落地生根,否則僅僅要求別人講真話、自己卻在大講假話,以這樣的雙重標(biāo)準(zhǔn)為人處世,那是更可怕的虛偽。在這一點上,我們需要回到巴金的精神原點上去,講真話,從我做起。
反強權(quán),爭自由,是巴金一生的精神主線,也應(yīng)當(dāng)成為每一個人的獨立標(biāo)準(zhǔn)。
巴金在五四啟蒙精神的喚起下覺醒,在法國大革命的民主、自由的氛圍的熏陶中成長,在二十世紀(jì)中國風(fēng)云變幻的現(xiàn)實中成熟。在他的百年人生中,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但是反強權(quán),爭自由,始終是巴金的精神主線。他不是沒有過迷茫,甚至還一度成為一個“奴在心者”,但是不論經(jīng)過怎樣的曲折,他還是回到了這條路上來,他要做一個獨立的人,一個擁有人的天性、真情、理性,同時又積極為群體的事業(yè)奉獻并在其中實現(xiàn)自己價值的“個人”。他一直夢想“能夠生活在一個不需要任何強制的社會中”,“沒有強制的生活當(dāng)然就是自由,也就是指有一個機會可以過最適于你的生活?!保ㄜ栏蔥巴金]:《從資本主義到安那其主義》第190頁,上海自由書店1930年7年版。)
我們沒有理由嘲笑這種夢想的烏托邦性,因為它表達了人類的天性和世世代代追求的心愿。與此相對的是丟掉這樣的夢想,失去這樣的自由,甘愿成為一個馴服的“奴隸”,巴金從作品到行動,都在反省、批判這種隨時都潛藏在社會中和我們個人性格里的因子。
在他1932年所寫的小說《海的夢》中,雖然巴金虛擬了一個島國和異族人入侵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小說中,表達了更為復(fù)雜的另外一層意思,當(dāng)奴隸的反抗無效時,或者現(xiàn)實的壓迫讓他們絕望時,他們會安于現(xiàn)狀,失去反抗之心,甚至還會告密,主動放棄對自由的追求而選擇“茍安”。可是,巴金后來不斷地告誡我們那樣,沒有人會賜予你自由,他要靠自己去爭?。骸白骷覀冇米约旱哪X子考慮問題,根據(jù)自己的生活感受,寫出自己想說的話,這就是爭取‘創(chuàng)作自由’。前輩們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創(chuàng)作自由’不是天賜的,是爭取來的?!保ò徒穑骸丁皠?chuàng)作自由”》,《巴金全集》第16卷第605頁)但是,只有一個獨立的、有尊嚴的人,才會去爭取自由,而“奴隸”則是不需要這些的。
或許,今天,巴金談?wù)摰倪@些問題的前提都不存在了,我們享受著陽光和呼吸著自由的空氣,然而,我們對于強權(quán)的某種警惕不可或缺,正如對于自由的某種捍衛(wèi)一樣。當(dāng)今之世,科學(xué)如此發(fā)達,訊息鋪天蓋地,商業(yè)的操控幾乎到了為所欲為的地步,各種威權(quán)也無所不在,唯獨“人”仍然是渺小的、無力的,是淹沒在一片汪洋大海中任憑你怎么掙扎和呼喊都不被看見、聽見的,想一想,究竟我們是“主人”還是“奴隸”這樣的問題,有時候是不寒而栗的。盡管,各種勢力已經(jīng)變得更隱蔽,不是以直接對峙的方式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里,但是他們使用了各種麻醉劑,把我們變成醉蝦、喂養(yǎng)細腰蜂的青蟲,則更為可怕。對此,巴金的前輩魯迅也有過提醒,讓我們不要陶醉于某種小安危和小悲歡:
現(xiàn)在入了那一時代,我也不了然。但看國學(xué)家的崇奉國粹,文學(xué)家的贊嘆固有文明,道學(xué)家的熱心復(fù)古,可見于現(xiàn)狀都已不滿了。然而我們究竟正向著那一條路走呢?百姓是一遇到莫名其妙的戰(zhàn)爭,稍富的遷進租界,婦孺則避入教堂里去了,因為那些地方都比較的“穩(wěn)”,暫不至于想做奴隸而不得??偠灾瑥?fù)古的,避難的,無智愚賢不肖,似乎都已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就是“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了。(魯迅:《燈下漫筆》,《魯迅全集》第1卷第225頁)
或許,我們正樂顛顛地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而不自知呢!經(jīng)常有人問魯迅的價值、巴金的意義這類問題,我覺得有他們的文字在,就是讓我們從眼前看到過去、也可以從過去看到眼前,讓我們看看自己身后沒有進化掉的尾巴,也許這就是他們存在的意義。
愛真理,愛正義,愛人類,在個人的悲歡之上,我們心中當(dāng)有大愛,才能做一個“大”人。巴金曾經(jīng)反復(fù)說過:
我們的前輩高爾基在小說中描繪了高舉“燃燒的心”在暗夜中前進的勇士丹柯的形象,小說家自己仿佛就是這樣的勇士,他不斷地告訴讀者:“文學(xué)的目的是要使人變得更好?!痹谠S多前輩作家的杰作中,我看到一種為任何黑暗勢力所摧毀不了的愛的力量,它永遠鼓舞讀者團結(jié)、奮斗,創(chuàng)造美好的生活。我牢記托爾斯泰的名言:“凡是使人類團結(jié)的東西都是善良的、美的,凡是使人類分離的東西都是惡的、丑的?!保ā逗藭r代的文學(xué)——我們?yōu)槭裁磳懽鳌罚栋徒鹑返?6卷第751-752 頁)
這里呈現(xiàn)出的是巴金之“大”,將“我”融化在這樣的“大”之中,生命才有光彩,才不僅僅是一粒種子、一介微塵。巴金曾這樣描述他認為的“夢”與“醉”:
我從前說我只有在夢中得到安寧,這句話并不對。真正使我的心安寧的還是醉。進到了醉的世界,一切個人的打算,生活里的矛盾和煩憂都消失了,消失在眾人的“事業(yè)”里。這個“事業(yè)”變成了一個具體的東西,或者就像一塊吸鐵石把許多顆心都緊緊吸到它身邊去。在這時候個人的感情完全溶化在眾人的感情里面。甚至輪到個人去犧牲自己的時候他也不會覺得孤獨。他所看見的只是群體的生存,而不是個人的滅亡。
將個人的感情消溶在大眾的感情里,將個人的苦樂聯(lián)系在群體的苦樂上,這就是我的所謂“醉”。自然這所謂群體的范圍有大有小,但“事業(yè)”則是一個。(《醉》,《巴金全集》第13卷第75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0年版)
凡宰特的一段話,巴金在不同時間和場合曾反復(fù)地引用。1943年,在與賴詒恩神父關(guān)于“道德與生活”爭論時,他是這樣說的:
道德必須幫助維持生存,求得最大的幸福和繁榮。人類活著除了維持生存,發(fā)揮力量,追求、創(chuàng)造或?qū)崿F(xiàn)全體的幸福和繁榮外,還有什么呢?……既說“人民”,當(dāng)然指大多數(shù)的人,對于他們,的確應(yīng)該把生活的標(biāo)準(zhǔn)提高到這樣的程度:人人有飯吃,有衣穿,有屋住,有書讀,有工做這五點。一個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意大利魚販子說過:“我希望每個家庭都有住宅,每個口都有面包,每個心都受教育,每個智慧都得著光明?!边@是一個平民對提高生活標(biāo)準(zhǔn)的呼吁。誰能夠反駁他的話?這簡單的話語里面不是閃耀著愛與正義的觀念么?這不是人類追求的目的,這不也是道德的目的么?(《一個中國人的疑問》,《巴金全集》第18卷第500-501頁)
巴金所追求的總是“每個家庭”、“每個心”,而不僅僅是他“個人”。如今是個講“個性”、要“個人”的時代,但是如果“個人”的腳下沒有根、沒有大地,那不過是隨風(fēng)飄蕩的蒲公英,那個“個性”不過是別人的推銷品或時代風(fēng)潮的招貼而已,究其實質(zhì),那是個人的“自殺”而不是生命的升華。那么,我們真的需要問一問自己:我的“事業(yè)”是什么,我的“信仰”又是什么?在一個過分物質(zhì)化的時代,我們還需要反?。涸谖镔|(zhì)、現(xiàn)實、功利之上,在我們的生命中是否還有超越性的東西?柴禾可以暖身,但情感和精神可以暖心,那些看不見摸不到,無法用金錢計數(shù)的東西,不僅是不可或缺的,而且還可能是生命里最重要的。
巴金一生不放棄理想、追求、光明的呼號,他所提倡的這些,卻是讓個人的生命走向永恒的大道,從這一點而言,這是一個高調(diào)的巴金。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又是那么樸實、真誠,那么低調(diào),這樣的精神追求和腳踏實地的生活態(tài)度,本身就應(yīng)引起我們反思。
巴金的精神遺產(chǎn)和思想命題,不是放在博物館里的標(biāo)本,而在當(dāng)下仍然有著生命力。更重要的是,它們都具有未完成性,需要我們從自身做起,需要一個漫長的時間和過程,才有可能達到巴金所提議的標(biāo)準(zhǔn)。其實,對于巴金本人也是一樣,他說從小就不滿足于現(xiàn)狀,一直在探索人生的道路;到晚年,他在也聲稱要向老托爾斯泰學(xué)習(xí),我認為兩個人在精神氣質(zhì)上很相似的一點就是,那種人生探索的熱情、沖動甚至焦灼,自始至終貫穿在他們的精神世界中,不管是在默默無聞時,還是名滿天下之日。一個生命倘若沒有這樣的生長、蛻變,不經(jīng)過一股股激流的沖刷,那么它肉體雖然存在著,精神卻已經(jīng)死亡了,成為活死尸?!覀円纯惯@樣的宿命或圈套。
在前兩年,我曾這樣講過:不論社會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魯迅還是魯迅,巴金還是巴金,他們的名字永遠署在自己的作品上,他們那一代人是否過時了,是否與我們還有關(guān)系,更多的并不是取決于他們,而是取決于我們每一個人,取決于我們的選擇。如果你生命中只有一個現(xiàn)實的世界,整天忙忙碌碌、處心積慮都是為了現(xiàn)實利益的增長,他們對你就不會有意義;如果你在現(xiàn)實的世界之外,企圖為自己找到一個精神的世界、記憶的空間和歷史的縱深,那么,他們就與你很親近。這不是被動地接受,而是每個人敞開內(nèi)心自愿地迎接。正如巴金先生所闡釋的“生命的開花”一樣:“我們每個人都有著更多的思想,更多的同情,更多的愛慕,更多的歡樂,更多的眼淚,比我們維持自己的生存所需要的多得多。所以我們必須把它們分散給別人,并不貪圖一點報酬。否則我們就會感到內(nèi)部的干枯,正如居友所說:‘我們的天性要我們這樣做,就像植物不得不開花一樣,即使開花以后接下去就是死亡,它仍然不得不開花?!保ā墩勑臅罚栋徒鹑返?2卷第135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9年版)這是生命的自愿和自覺的行為,當(dāng)我們覺得我們“不得不”去了解、認識、理解他們的時候,當(dāng)我們不能漠視自己“內(nèi)部的干枯”時,我們的內(nèi)心就會召喚他們。此時,我們在成長、在成熟——因為在我看來,他們的精神遺產(chǎn)是人類文明長河中的一部分,如果我們的精神血脈與他們能夠融合到一起,不僅是一件無比自豪的事情,也將是我們“生命的開花”。我們的生命從此將不再是一個干癟空殼,因為在我們的背后站著無數(shù)精神巨人,有他們在,我們面對現(xiàn)實的眼光、心態(tài)會大不一樣。
在克魯泡特金逝世之后,巴金曾這樣評價他:“歷史會把克氏的肖像不加修飾地畫與后代的人看,如像一個反抗社會不公道的人,一個為工人爭自由的戰(zhàn)士,一個無限地愛人類的人。”(《克魯泡特金八年祭》,《巴金全集》第18卷第208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3年)或許,將來有一天,醒過來的人們會這樣評價巴金,但這些對巴金毫不重要,相反,對于我們每一個人倒是更重要,因為,我們總得問一問自己:我究竟要做一個怎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