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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4月30日11:07 來源:解放日報 作者:黃瑋 點擊: 次
一部讓人一口氣讀完的小說,掩卷,卻令人頓生悠長思緒。
《慈悲》以類似于紀錄片的寫實風格,講述了一家化工廠50年的興衰史,它既是社會發展的縮影,也是一代工人命運跌宕的時空。
置于歷史的語境之下,讀者或許可以從這個用來抵抗遺忘的文本中,讀到歷史,也讀到今天。
路內
作家,1973年生于蘇州,用他的話說,離蘇童筆下的香椿街就一個街區。2007年在《收獲》雜志發表長篇小說《少年巴比倫》而受到關注,《慈悲》是其第六部長篇。被認為是70后最好的作家之一。
堅硬的文本
讀書周刊:您的最新長篇小說《慈悲》從主人公水生12歲逃荒起筆,一直寫到他50多歲從國營苯酚廠下崗。苯酚廠成為社會的一個縮影,個體命運在其間跌宕。時間與話題具有顯然的厚重感,而您的書寫卻恰恰選擇了簡潔。有評論稱,《慈悲》用了一種新的現實主義寫作手法,類似于紀錄片的寫實風格。
路內: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支撐我的一個想法是,要克制地寫短一些。我希望能在大量素材的選擇中找到最有價值的東西,寫成相對堅硬的文本,呈現出一種力量。
讀書周刊:堅硬的文本,是對不容置疑、無需修飾的真實的致意。
路內:我需要它表現出一種接近于非虛構的堅硬感。完成之后再看,又覺得它總體上還是一個虛構小說。
讀書周刊:這部小說以《慈悲》為名,又被解讀為骨子里是冷峻的。您的文字是如何在慈悲與冷峻之間擺渡的?
路內:忘記是誰說的了:節制不是一種技術,而是一種態度。寫作時我考慮過,要用什么方式來呈現這樣一個故事。是用一種熱氣騰騰的、非常繁復的、織毛衣一樣的寫法嗎?顯然,就這個小說而言,用一種較為克制的態度,顯得更正確一些。你說的擺渡,我覺得很有意思,有些可能是作者天生的氣質使然,我不太像是個特別冷酷的人。但歷史確實冷峻,考驗每一個人。作為作家,我也會想怎么能擺脫這種考驗,回到某種常態,這似乎又很難。
讀書周刊:那么,慈悲又意味著什么?
路內:有個讀者的說法很有意思,他說《慈悲》很冷靜,不慈悲。所謂慈悲,也許是作家希望讀者能退回到一個比較慈悲的角度,來看待小說里的眾生。
在這部小說中,我想寫一種中國式的善良,甚至價值觀不是很高明的善良。但寫著寫著,我擔心自己把善良庸俗化。我又想到,慈悲這個東西雖然缺乏理性,但不庸俗化的慈悲仍然在道德上具有一定的價值。
歷史的眼光
讀書周刊:《慈悲》并不是一個憑空捏造的世界,聽說許多素材和細節都來自您父親的真實經歷。
路內:我爸以前是化工廠的工程師,年輕時在有毒氣體車間待過,那個車間有營養補貼,工資也高一點,但許多人退休以后得了肝癌。后來,我父親就轉去了普通科室。
2014年夏天,我回老家。我爸突然說起,以前的那幾個廠子都要拆了,房產商要在上面蓋房子。扯著扯著,就聊出了一大堆工廠往事。比如“拉補助”,那時候國有企業里,誰家困難一點是可以向組織申請補助的。
所以,寫這個小說的時候,我投入的感情是很復雜的,里面有很大部分是對我父母的感情。而且,不止如此,還有嘲笑在里面。這種嘲笑是一種善意的嘲笑。
讀書周刊:善意是因為帶有悲憫?
路內:有一點。甚至我覺得這種悲憫,可能還帶有對我自己的悲憫。歷史在飛速地往前,遺忘在不停地發生,我父母那一代人從那個時代走過來,但他們的生命印記在今天還能留下多少?
讀書周刊:所以,您的寫作是用來抵抗遺忘的。
路內:對,而且,這部小說我現在不寫的話,可能就不會寫了。我父母那輩人已經老了,現在還能有力氣講講自己的故事。等時間再過去,我父母那輩人所經歷的那些很真實的事件,就可能不會有人關心了,可能只會被歷史學家關注了。
讀書周刊:在您的筆下,這些父輩的歷史都是經由對小人物的敘述來呈現的。
路內:這話有點道理。不過,《慈悲》沒有局限于某一個事件,它是拉開來講的,最后講了一個人的50年。時間線拉得長,讀者可以看出這個作家到底要講什么,也能看出小說中人物命運的脈絡。讀者往往會被命運這件事所打動。
讀書周刊:當您用文字的方式,重新走過父母那代人的生活和歲月之后,那種感受和理解與您最初對他們的那些關注、那點嘲諷,有不同嗎?
路內:寫這樣一個故事,用一種完全嘲諷的方式是不合適的,至少我做不到。那就盡量寫得客觀一點吧。
在這個過程中,我慢慢地發現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比如,我讀《阿Q正傳》時,特別想知道魯迅對他是否抱有一點同情。你會發現魯迅寫《祝福》的時候,他是同情祥林嫂的,魯迅寫《孔乙己》的時候,他是同情孔乙己的。對阿Q這個人物,很多評論都認為魯迅對他是憎惡的,但我認為魯迅對他仍然抱有一種同情。因為去掉那些符號化的解釋,阿Q也是人民中的一員。這些夢魘式的想法影響到我的寫作態度,即審視自己的寫作是否抱有一種作家的關懷。盡管,我覺得這種作家的關懷,可能令一個身處于當代的作家在書寫這樣的題材時顯出一些庸俗性,這需要一點自省,并對作家的文學觀和寫作方法都提出了新問題。而對讀者來說,或許需要一種歷史的眼光。
自身的意義
讀書周刊:書中的主要人物名字中都有一個“生”字,水生、玉生、根生……這些濃墨重彩的“生”字在張揚著什么?
路內:我父親名字里就有一個“生”,所以就用了一個“生”。然后,我媽的一個姑媽叫玉生,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又用上了。寫著寫著,我就想讓書里幾個重要人物的名字都有“生”字。其實沒有太特別的意思。但是小說寫完之后,它會確立一個自身的意義。
讀書周刊:小說自身確立的意義,反過來又將作者最初的無意識遮蔽了。
路內:對,這種無意識也有可能是我潛意識里面的東西。最終,它會指向一個我們要討論的話題,并且主題明確。如果一定要我解釋書中很多人物名字都有“生”字的話,我覺得就是——活著,并且讓人記住。
讀書周刊:如果一部作品要“活著,并且讓人記住”,對作家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
路內:我個人認為很重要的一點是,作家要立足于自己所在的當代,來闡釋來解讀他所看到的一切。
讀書周刊:您經歷過多重身份的轉化,當過工人,做過廣告人,現在寫小說,這些經歷是否影響著您對所看到的一切的取舍與闡釋?
路內:當我寫到第六個長篇的時候,我覺得我個人的經歷,作為我小說的素材已經不是很重要了。因為我不能只是永遠在理解自我,這是不對的。作家要試圖去認知、去理解這個世界上的其他的人。對我來說,我自己的經歷和其他很多人的經歷一樣,它們是平行的。
讀書周刊:那么,您的表達怎么來尋求恰當的故事?
路內:對我來講,重要的不是一件一件的事,把這些故事寫出來,我覺得那其實挺像個寫相聲的。我更多的是去理解過去這些年里自己所體會到的那種失敗感,我覺得這個反而是重要的。這種個人生活中的焦慮感、失敗感,促使我去理解一些具體的事件與現象,并慢慢變成一個寫作的動力。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身上有著多重身份,既想表達自我,也想講述一個與我無關的故事(它終究是我的一部分呈現),或者干脆不寫,停下,那可能也是一種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