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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4月30日10:47 來源:北京日報 作者:張定浩 點擊: 次
路內的小說中有一種悲不自勝之物,以至于他必須保持堅定和謙卑,必須更為嚴格地控制詞語的節(jié)奏,以及敘事的流轉。他明了自己是在寫一些恒久動人的東西,它們和淚水有關,但他并不會直接去書寫淚水,而是側身去描摹那些被淚水燒灼過的青草和花朵。
誠實地講述無法講述的秘密
我厭惡那些動輒以“一代人的精神史”自居的小說,它們充其量只能被視為小說作者一個人悠久的自戀史;我同樣反感那些耽溺于無聊與粗鄙的年輕一代小說家,他們企圖通過表演某種虛弱與平庸,以掩蓋其自身更為貧乏的虛弱與平庸。必須要在這樣的背景下審視作為同時代小說書寫者的路內,才能珍視彌漫在他作品中的強悍與悲愴,溫柔和誠實。在《追隨她的旅程》的引子里,他懷著熱望,談到那些帶著不可更改的缺陷成為圣徒的人;而作為“追隨三部曲”的收束,《天使墜落在哪里》試圖講述那些有缺陷的圣徒如何以滑稽天使的面目,以呻吟一般的怪叫,重新回到我們周圍,抑或,降臨于我們自身。
任何藝術,首先是一種有關道德的技藝。這道德既非屬于王室的僵硬雪白的假發(fā),也不是反抗者手中的利刃,而是出自藝術家對于自己目光所及處的誠實,他們看到的愈多,就愈明白表達的艱難,他們隨后繽紛各異的形式和文體,實則都源自對這種艱難的不同體認。邁克爾·伍德視當代小說最杰出的那部分作品為“沉默之子”,那些難以言說之物,生命之樹的復雜、曖昧、模糊和不可化約,以及人與人之間在生命至深處的不可交流,種種這些都在逼迫誠實的人保持沉默;因為言辭是無力的,理念是蒼白的,生命幾乎是個無法表述的秘密。然而現(xiàn)代小說家的任務,恰恰就在于嘗試講述這個無法講述的秘密。這幾乎是一個悲劇英雄般的任務,而小說家所能憑恃的,也唯有誠實。
卑微之所的疼痛與歡欣
路內擅長講述那些卑微者生活的所在,市井小民聚居的街道、差勁的中小學、打架墮胎成風的技校、瀕臨倒閉的國企工廠,等等。倘若這其中所涉及的充沛細節(jié)和飽含生命蕪雜氣息的對話,還可以多少歸功于作者個人經(jīng)歷的豐富,那么,到了《天使墜落在哪里》,當他把目光投向某個收容棄嬰、殘疾孤兒和老人的福利院,我們會記起毛姆的一句話:“對好的作家來說,在茶館里瞥見某人或是在輪船的吸煙室里和某人聊上一刻鐘往往就足夠了。他所需要的全部就是那薄薄的然而肥沃的土層,使他可以在其上用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對人性的認識和天真的本能進行建造。”在這個意義上,將《天使墜落在哪里》中的福利院,和蘇童的《黃雀記》里的精神病院做一個簡單比較,會是有興味的事。《黃雀記》里的精神病院,基本是作為一種隱喻和道具存在的,作家并不關心精神病院里的真相,他關心的是如何為他的人物和情節(jié)找到一個適合聚集的場所,關心這個場所的功能性,以及必將在讀者心中引發(fā)的種種意義場域。但對路內而言,他首先感知到的,是真實具體的悲傷疼痛,是“一個兩歲大的孩子從護欄縫里伸出手,捏住了他的手指。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孩子握得很緊,他掙脫不掉,也不敢掙脫,覺得疼痛”,是在這樣的疼痛中依舊頑強存在的人世歡欣。然而,對于疼痛與歡欣,路內并沒有明確的偏好,他不是為了突出一方而書寫另一方,相反,他像眾多優(yōu)異的現(xiàn)代小說家那樣,從屬于那些嚴肅、誠摯的古典懷疑論者的陣營,他們相信,最高的善就是不對自己和他人作任何非此即彼式的判斷,而僅僅是呈現(xiàn),誠實地呈現(xiàn)充滿各種矛盾的故事,呈現(xiàn)不事先背負意義和解釋的細節(jié),隨著這種態(tài)度而來的便是靈魂的安寧。
深邃的反諷、憐憫和節(jié)制
如果說,在《少年巴比倫》和《追隨她的旅程》中,還有某種個人青春敘事固有的、既迷人又過度的純潔;如果說,在《云中人》中,某種和同時代小說家較勁的游戲心態(tài)和對于自己敘事才華的自信,讓作品在維持其一貫的好看肆意的風格之外,多少有些放縱過火以至于輕薄的痕跡;那么,到了《花街往事》和《天使墜落在哪里》,路內往回深深地撤了一步,表面上,他似乎是重返自己最為熟悉的往昔經(jīng)驗世界,但因為懷著一種成年人更為深邃的反諷、憐憫以及節(jié)制,這種重返得以逃脫某種自我耽溺的命運,從而轉化為一種新鮮有力的創(chuàng)造。
記得好幾年前第一次見到路內的時候,是在復旦。他那時已經(jīng)出版了兩部小說,有了些薄名,應邀來做一個講座,復旦的朋友在講座前請他喝酒助興,把我也拉了過去。喝完酒我們一起在夜色中步行至講座地點,結果,偌大的可容納上百人的階梯教室里,只零星坐了十幾個人,其中還有不少只是碰巧在這里自習,場面遂有些尷尬。但我印象很深的,是路內在這略顯虛無和荒謬的空間里,所展現(xiàn)出的強悍氣場,與鄭重誠懇的姿態(tài)。我當時并沒有讀過他的小說。時至如今,我才有幸在偶然的時刻打開他的作品,并深感震動,且一再想起宮部美幸稱贊伊坂幸太郎的那句話:“像他這樣的作家將背負起日本文學今后的命運……他有獨特的文風,是個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