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7月26日16:02 來源:《文藝報》 作者:趙麗宏 點擊: 次
即便是在文學最受冷落的年代,我也沒有對文學的前景產生過悲觀的念頭。只要人性還在,只要人類的文明還在延續,只要人們對真善美的向往還在,文學的魅力便不會消失。文學決不可能被逐出我們的生活。文學刊物曾經一度舉步維艱,然而作為展示文學創作最新成果的園地,它們也不會被荒廢,因為寫作者需要這樣的園地,讀者也關注著這樣的園地。盡管眼花繚亂的新媒體吸引著更多人的眼球,但是它們無法取代那些真正承載著文學理想,定期向讀者展現優秀原創作品的文學期刊。
《上海文學》從創刊到現在,已經63年。巴金先生在1953年創辦了這個刊物,最初的刊名是《文藝月報》。創刊以來,她幾乎是伴隨著新中國的曲折腳步,一路探索,一路坎坷,一路激情揮灑,一路悲歡離合。回顧《上海文學》走過的道路,感受她的輝煌和榮耀,體味她的艱辛和甘苦,是一件令人感慨也讓人深思的事情。
《上海文學》猶如一個舞臺,60多年來,中國的幾代作家在這個舞臺上紛紛登場,他們發表在《上海文學》上的作品,在新中國的文學史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憧憬夢幻,他們的惆悵和困惑,他們的才情和創造,都留在了已經泛黃的書頁之中。展讀這些保留著不同時代屐痕的文字,可以追溯流逝的時光,反思過去的歷史,也可以重新燃起對文學的熱愛和激情。優秀的文學作品,是它們所產生時代的情感、智慧和良心的結晶。發表在《上海文學》上的作品,很大一部分對此可以當之無愧。
60多年來,《上海文學》的命運和我們國家的風雨歷程密切相聯,她的輝煌、她的黯淡、她的跌宕沉浮,都和時代的變遷息息相關。《上海文學》創刊之初,新中國剛剛成立不久,我們可以在當時的刊物中看到作家們對新生活的向往和渴望,當時引人矚目的作家,都在這里發表過新作。不少年輕的作家在這里發表了他們的成名作。《上海文學》上的一些短篇小說和詩歌散文成為那個時代的經典之作。在很多人心目中,《上海文學》是一個其他園地難以取代的文學花苑,是文學愛好者的精神家園。即便是在中斷和沉寂的時候,《上海文學》一直沒有被熱愛文學的中國人淡忘。“文革”結束后,一度停刊的《上海文學》重新開張,成為新時期中國文學的一個重鎮。她以海納百川的胸懷,向各種流派和風格的文學作品敞開了大門。中國的老中青三代作家在《上海文學》亮相,展示了他們曾經被壓抑了的才華。新一代年輕的作家又從這里起步,走向更廣闊的文壇。縱觀《上海文學》的60年歷史,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社會的進步和人性的回歸,高尚的文學理想在我們這片土地上永遠不會消亡。
在我的辦公室里,有幾件東西值得一說。
一把舊椅子。它的年齡比我老,估計已近百年。這是一把有扶手的西式靠背椅,做工很考究,可以看作一件藝術品。從《上海文學》創刊以來,這把椅子就一直是編輯部的一部分。很多前輩在這把椅子上坐過,巴金、靳以、魏金枝、鐘望陽、茹志鵑、李子云、周介人……多少人曾經坐在這把椅子上讀稿說話,已經無法考證。上世紀70年代末,我還在大學讀書,有一次收到編輯部的信,約我來《上海文學》談稿子,是趙自先生坐在這把椅子上,他的親切和威嚴,和這把椅子融合在一起,成為《上海文學》在我記憶中的一個征象。60年來,一批又一批作家和編輯為《上海文學》殫精竭慮、嘔心瀝血,是他們用心血和智慧,鑄造了這本刊物的品格。《上海文學》能在這大半個世紀中堅持文學理想,不斷創造輝煌的業績,能在新中國的文學期刊中占據重要一席,和他們無私奉獻和創造性的編輯工作是分不開的。這把椅子現在端放在我的辦公室的窗前,是一件歷史的紀念品、一座讓人追溯遠去時光的雕塑。幾代《上海文學》編輯前赴后繼的身影,迭現在這把椅子上,讓后人肅然起敬。
一幅題字。這是錢谷融先生用毛筆題寫的“文學是人學”五個字。10年前,《上海文學》50周年社慶時,我請錢先生為我們題辭,他說自己不擅用毛筆。我說,請你寫五個字:“文學是人學”,這幾個字,你怎么寫都是最好的。錢先生年輕時代寫的《文學是人學》,道出了文學的真諦,他因此被批判了很久,歷經人間滄桑。也正是這篇文章,如同燈塔,暴風驟雨和冰雪雷電都未能熄滅它的光焰。文學是人學,這已是公認的文學創作之至真原理,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對人性的探索,對人間萬象的展示。錢先生答應了我,并寄來了這幅題字。他用毛筆在宣紙上寫了五個兩寸見方的字,寫得工整端莊,很有派頭,題辭下面簽了名字,卻沒有鈐印。我后來請一位篆刻家為錢先生刻了一方印,在題字上補鈐之后,將印章送給了錢先生。在我的辦公桌前,抬頭就能看到錢先生的題字,“文學是人學”,這是前輩真誠的引領,也是一個永久的提醒。
一幅書法作品。這是著名女書法家周慧珺的作品,寫的是四個大字“海納百川”。周慧珺先生是我的老朋友,也是《上海文學》熱心的支持者。現在的《上海文學》封面,是她13年前為我們書寫的刊名,已經成為我們刊物的標志。“海納百川”,是《上海文學》追求的一種胸懷和品格,我們接納各種風格不同的作品,不管是奇花異卉還是雜樹野草,只要是獨特自由的美妙生靈,都可以在我們的園地中生長綻放。這幅書法,也是各界人士支持關心《上海文學》的一個見證。
回顧《上海文學》走過的60多年歷史,我和編輯部的全體同人,心里懷著感恩之情。感恩我們的前輩,幾代《上海文學》的編輯,是他們前赴后繼,鑄造了這本刊物的精神和品格;感恩我們的作者,60多年來,是全國乃至世界各地的作家,以優秀的作品支持我們,使我們的刊物保持著清新和活力,始終站在文學的前沿,向世人展示中國文學的新貌;感恩社會各界對我們的幫助和支持,我們和所有純文學刊物一樣,在這些年中經歷過世態炎涼,然而不管是熱還是冷,總是有人向我們伸出援手,讓我們在最困難的時候也不感覺孤獨,始終保持著文學的尊嚴。當然,也感恩我們的讀者,60多年來,不離不棄,來自讀者的贊許,是對我們最大的鼓勵,也讓我們看到了我們堅持和堅守的價值。如果沒有大家對《上海文學》的貢獻、支援和幫助,這里只能是一片荒蕪和寂寥。
1982年我大學畢業,到《萌芽》雜志當了5年編輯,1987年離開編輯部當專業作家。回想起來,自己的創作生涯,一直是和文學期刊緊密相連的。幾十年來,自己的文字發表在全國各地的報刊上,而自己心里最看重的,還是那些有影響的文學期刊。在我的心目中,《上海文學》是我的母刊,年輕時代在那里發表了很多詩歌和散文。在這樣的文學期刊發表作品,是一種專業的肯定,也是自己的文字走向讀者的最有效的渠道。在寫作者和文學愛好者的心目中,優秀的文學期刊,是真正的文學高地。在文學期刊生存最艱難的歲月中,《上海文學》一直堅持著對文學理想的追求,堅持著自己的風格,日子過得再苦,刊物的方向和品格從未改變。2003年,我出任《上海文學》社長,這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10多年來,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如何讓我們的雜志順應時代,開拓新的局面。我們所處的時代,潮流洶涌,風云變幻,在文化發展和繁榮的呼喚中,讀者對文學必定會有新的期盼,文學期刊的編者首要之責,就是要堅守文學的高地,在喧囂中,更需要保持一份沉靜,不媚俗、不跟風、不勢利、不追時髦。這些年來,我們編輯刊物的方針,一如既往,非常簡單:為作家提供一個值得信任的、能吸引讀者的發表平臺;為讀者奉獻更多更好的作品。
我曾經在刊物的卷首上這樣寫:
我們提倡抒寫真性情,提倡以真誠的態度進行創作,拒絕虛假和無病呻吟。我們歡迎貼近現實生活的力作,也歡迎在藝術上的大膽創新,這里可以為文學家提供炫技的舞臺。我們力求兼容并蓄,海納百川,讓樸素和華麗,簡潔和繁復,現實和浪漫,虛構和紀實,古典和現代,在我們的版面上互為補充,交相輝映。不薄名家,厚待新人,是我們一貫的方針。
編刊物有三喜:一喜發現好文章;二喜發現有才華的新作者;三喜刊物受到讀者歡迎。這三喜,不會從天上掉下來,需要我們去追求尋覓,用公正執著的態度,用真誠熱情的心。
文學雜志,難免一個“雜”字。要做到雜而不渾、雜而不俗、雜而不失其高雅品味,需要我們下功夫。我想,無須空洞的口號和承諾,下功夫把刊物編得更好看,才是硬道理。
前幾天,我在編輯部說,我們刊物年過花甲了。年輕的編輯對我的話很不以為然,他們說:花甲之年,在人們的印象中是對老人的稱呼,《上海文學》不老邁,我們還很年輕。年輕人這樣評價我們這本刊物,我深感欣慰。對一本文學刊物來說,60年的歷史不算太短,然而文學的理想和精神是不會隨時光老去的。60歲的《上海文學》仍然應該是一本擁有年輕心態的雜志。面對著前人的業績,我們會經常思考:在未來的歲月中,如何繼續發揚《上海文學》的優良傳統,不媚俗,不隨波逐流,如何銳意進取,探索創新,使她保持著勃勃生機,保持著年輕活力,從而無愧于前人,也無愧于我們所處的時代。這是一個義無反顧的崇高目標,我們當為此竭盡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