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2月23日13:41 來源:傅維 關聯作家:陳東東 點擊: 次
陳東東像是沒什么大變化:見著陌生人還是話不多,每天早起,睡不慣懶覺,不和人推杯換盞、推心置腹,不結盟,不與人勾肩搭背。我與他相交已經二十年,寫此文時,又定位了一番,自覺也就是比普通朋友深一點,離兄弟還淺。
依然和以前一樣,對日常事物有板有眼,別人交辦的事情,在他那里,肯定會有回音,有朋友到上海,絕對禮數周到;80年代,游走的詩人們在上海與他見面,一直都有始有終,就算是尷尬的借錢一類的事情,也沒有回頭就閃的。即便最近,還時不時借錢給別人,規矩之中,始終透著幾分大氣。
說這些,與作為詩人的陳東東有什么關系呢?對陳東東,這是個相當值得追問的問題,因為詩歌和人是如此的不一樣,他是個很典型的個例。現在,我還是這么個看法,要通過陳東東這個人來分析他的詩,是件沒什么道理的事情。
是因為他不談詩嗎?也不是。你要和他談詩,他也很樂意,你要他談自己的詩,他也可以談上老半天。但回頭想想,他談了那么多,好像和他的詩也沒有太大的關系。不過,這些,都并不妨礙得出這樣的結論:陳東東的詩讀來絕對舒服,陳東東這個人絕對值得交往。
1989年,我第一次與陳東東見面。有趣的是,他住在醫院,而我住在他家。住在他家的詩人朋友,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所以他父母對此也見怪不怪。有時候,他父親會冒出一句:你們都寫些讓人看不懂的東西,很好玩啊?還說,東東寫的東西,我就看不懂。不過老爺子能隨口背上東東的幾行詩,完了還哈哈一樂。
這倒讓我想了老半天。東東的爹可不是文盲,是上海音樂學院的大教授。老爺子這么一說,還真讓我上了心事——寫的東西,讓人不知所云,真的很無所謂嗎?在80年代,詩人們一個賽一個地深奧的時候,不能不讓人心生疑竇。懂不懂的問題,當時是個爭議極大的問題,說先鋒詩歌看不懂,是讓先鋒詩人很在乎,也很反感的問題。陳東東的父親是搞音樂的,而不是教文學概論的老古董,他說不懂,我感到或許先鋒詩歌真有點問題了,所以轉過背我就對陳東東說出了疑慮。陳東東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詩為什么會這樣寫。后來才知道,陳東東從來就在“懂與不懂”的標準之外寫作。
這不能不提到陳東東為人做詩與音樂的關系。他父親的音樂生涯,對了,還有他母親在戲曲方面的造詣,對陳東東的詩歌肯定有影響。他在各種場合談到對音樂的迷戀和對不能做音樂人的遺憾……不能說陳東東詩歌中那么多的回旋與歌唱一點沒有來源。
我在他家住了有一星期。每天上午,我就從他家住的復興中路出來,走兩站路到靜安寺的華山醫院去和他聊天說話。每天走的那些路,算是“最上海”的了,到處濃蔭華蓋,洋樓深深。我和他說話的地方也并不是在病房,而是醫院里一個舊式花園,池子里滿是肥大遲緩的紅魚,寂靜得讓人有點心悸,說話有回聲,縹緲得好像是另外兩個人在說話。
現在,好多人在討論陳東東詩歌和上海的關系,他本人也作了不少說明,一會兒說到有兩個上海在他身上回旋,一會兒說起對外灘的工商聯大樓回廊的印象。當我在復興中路來回晃悠的時候,我就知道,上海從來就在陳東東的俯仰吐納中,他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上海,直到現在,我還是認為,上海不停地變化著馬甲,不停地在他的詩里竄來竄去。就這點而言,陳東東的詩和人自有其一致性。
我見過不少在80年代寫詩的人,都想陳述那個激動人心的年代。說實話,掛一漏萬的多。我想是時代仍然不夠久遠的緣故。有更年輕的詩人來問:都說那個時代如何如何,你說說看。我立即感到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面對這個問題,我同樣患了失語癥,不知從何說起……上世紀80年代,在重慶,一位詩人躺在草坡上曬太陽,很久沒有說話,突然,他很憂心地說你看那些不寫詩不讀詩的人,如何生活呢?——我要說,那時候詩人們幾乎都是這樣想的:那是段激情的歲月,云團急飛,林木肅立,道路紛披,身體細胞時刻都在噼啪作響。
沒有比寫詩更幸福的事情了,沒有比做詩人更驕傲的了。我們真心認為,語言的煉金術最神秘,最令人心醉,而且,只有在拿來煉詩歌的時候,語言才是有意義的——是的,這樣驕傲著,沒有注意到時間在流逝,也沒有留意到世界在閃電一樣變化著。就這個“激動”性的話題,我也曾求證于陳東東。一如那陳東東風格,沉吟老久,他說:好像是的吧。
陳東東在80年代就成就了詩名,在90年代又寫出來許多重要作品。很多詩人都停了筆去江湖上鬼混,他仍然每天在上海市工商聯的那幢大樓里上班,寫詩。他的這種經歷,很容易將他與卡夫卡聯系起來——深邃樓道、黯淡辦公室里的公務員,同時胸中裝滿了雷霆風暴、迤邐山河。來上海串聯的詩人早已沒有80年代那么頻繁了,熱鬧不再,他的寫作卻加速進入了他自己描述的“不計后果”的寫作時期,像他后來說的,在寫作的高峰,幾乎每天可以寫那么一個章節,但每天的話卻說不滿十句。這個時期,他用盡了自己,也充分享受了自己。
到處聽見有人說,陳東東的詩不好讀,不好懂。我認為這是誤讀,抱著要“懂”的目的讀陳東東的詩,是過于習慣的閱讀目的造成的——讀不懂的東西,讀他干嗎?這樣想,看似有理,但卻十分無聊。我個人認為,陳東東的東西太好讀了,而且非常簡單,比好多詩人都簡單,秘笈就是:他怎么說,你怎么信就可以了,而且屢試不爽。他詩歌給人的快樂,不是通過意義來體現的。只要不幻想通過意義去理解他的詩,那其他的角度就太多了:夏季風吹來是舒服的,美女是好看的,一覺睡好精神倍增,看魚翔淺底,想著有人騎驢人劍門,都與他的詩有異曲同工之妙。
事情都有例外,陳東東也是如此。讀過他的《流水》就更加會這么看。《流水》一拋出,陳東東的讀者就不那么輕松了。就我個人而言,并不怎么喜歡《流水》,那像是另一個陳東東的作品。不喜歡的原因不是覺得它不好,可能是認為它太好——滿是雄心和霸氣。這不得不讓我想到,一個詩人在其一生的寫作中,是不是都必須成就這么一樁霸氣的偉業。如果里爾克沒有《杜伊諾哀歌》會怎么樣?《流水》太為難我了:身體不好時讀不動,精神不濟時讀不進,好不容易找個時候讀進去,它又嚇著我了——至少讀出了一句很霸道的潛臺詞,哥們,這個你玩不了。陳東東也坦率承認——《流水》是充滿了設計、策略、智慧,而且還得靠體力。我問他,那你以后還玩得了這樣的大作嗎?他也不自信了,說:從力氣來看,好像不行了!
果然,后來的陳東東越寫越慢,倒是生活在他身上展開了更動人的畫面,同時,他的詩歌也呈現出大量的生活畫面——沉靜、激浪、郁悶、快活。他很閑,也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