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9月29日09:42 來源:澎湃新聞 作者:石劍峰 羅昕 點擊: 次
錢谷融先生。 澎湃新聞 資料圖
著名文藝理論家錢谷融先生9月28日晚9時08分在上海市華山醫院逝世,享年99歲。
今年9月28日是錢谷融先生虛歲99歲生日。當天上午,他的家人、學生都來到華山醫院病房為先生祝壽、合影留念,先生精神也很好。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倪文尖在微信上說,下午去探望錢先生時,情況不太好,但神志清醒,“還讓我們早點回。”
錢谷融先生的學生、華東師范大學教授楊揚告訴澎湃新聞記者,錢先生是9月20日入院,醫生發現他有心衰竭和腎的問題,前列腺癌也在擴散,病情很難控制。錢谷融得知病情后態度很從容,表示只要沒有太大的痛苦他都能泰然處之。他的確是一個把生死看得很淡的人。
9月28日上午,醫務人員為錢谷融過生日,普陀區電視臺也前來報道。他很高興,還自己切了蛋糕。
楊揚教授離開醫院的時候是當天下午三四點,他對錢谷融生前最后的印象是他戴著氧氣罩、身上插著管子的樣子。當時錢谷融的病情已經不能進食,只在早上喝了一杯楊揚帶來的現磨咖啡,他一向很愛喝咖啡。他對楊揚說想喝水,但醫生說他肺里有積液,不能喝水,只能通過輸液獲取水分。最終錢谷融在睡眠中仙逝,沒有多少病痛。他傳奇的一生也安詳地畫上了句號。
錢谷融先生的保姆說,“9月28日,大家給他祝壽,他也很高興,但可能也累了。到了傍晚的時候,他讓我們把窗簾拉上要休息,然后就昏迷了。”華山醫院負責照料錢先生的一位護士說,雖然平時交流不多,但先生很樂觀,每次去打針發藥都是笑嘻嘻,他心衰很厲害,還有其他病被限制喝水,“有兩天他和我們說,好想吃冰激凌。”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系主任朱國華教授對澎湃新聞記者說,華師大校方原計劃是在10月28日舉辦校級會議,為錢先生祝壽,最近也一直在忙著籌備此事。
9月28日深夜,朱國華教授與楊揚教授、上海作協副主席趙麗宏以及錢谷融先生女兒楊綺等學生、親屬在華山醫院料理錢谷融先生后事。
錢谷融于1942年畢業于當時的國立中央大學國文系,歷任重慶市立中學教師、上海交通大學講師、華東師范大學講師、教授、博士生導師、文學研究所所長,《文藝理論研究》主編。他長期從事文藝理論和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和教學,著有《論“文學是人學”》、《文學的魅力》、《散淡人生》、《<雷雨>人物談》等,講授《中國現代文學》、《文藝學專題講座》等課程。
去年,錢谷融還乘坐高鐵赴京參加第九次作代會。從1979年第三次全國作代會算起,這是錢谷融第六次參加作代會了。與媒體談起對歷次作代會的感受,他說首先是感受到了我們國家的興旺發達。
2014年底,錢谷融獲得上海文學藝術“終身成就獎”,獲獎詞評價他作為“現代文學研究領域影響深遠的一代大家”,“理論、評論、賞析皆有傳世的獨特建樹。”
而當年,錢谷融在50多歲時依舊是講師,雖然有了學術聲望,卻沒有帶研究生的資格。對于做了38年的講師,錢谷融曾表示:“來北京開會,人家介紹說這是錢谷融教授,我趕緊糾正,是講師。我一貫隨遇而安,不想太多功名利祿的事。”
“文學就是人學”在60年前的提出曾為錢老召來許多麻煩。1957年,華東師范大學召開了一次大規模的學術討論會,錢老于那年2月初寫成了《論“文學是人學”》一文。之后,錢谷融受到批判。如今,這已經成為當代文學的一個事件。
“‘文學就是人學’也不是我提的,最早是知道高爾基有把文學叫做人學的意思,我認為他有這樣的意思,所以就寫了。后來接受許杰老師的建議,把論文題目寫成《論"文學是人學"》,原來以為寫個‘論’字就不會有太大麻煩,但最后還是沒有逃過。”但在錢先生看來,這次批判卻有點因禍得福,意外批出了“名聲”。他就是這么樂觀。
“文學就是人學”批判風波還沒有平息,錢谷融又憑著自己的興趣寫了曹禺的《〈雷雨〉人物談》。“當時我從來沒有想過是否要擔心再批判,我是因為自己不錯所以才寫,就算是批判了我也不認為是錯的。”之后錢老遭受批斗十多年,期間四次胃大出血,“不過最后一次1968年大出血后就從來沒有犯病了,老了身體反而好了。”錢老對所有都那么樂觀。“但這些我都無所謂。后來學校要開批判大會,都提我錢谷融來批判,我都習慣,無所謂!”錢老說,他從來就是這么樂觀。
錢先生一直住在華師大二村的一個單元里,老房子狹小局促,有一點陰暗,幾乎每個房間都擺滿了書。就算退休已離開大學課堂那么多年,家里的客廳依然比較熱鬧,常有學生、朋友登門拜訪聊天。“我就是喜歡熱鬧、聊天。”
錢老門下享有盛譽的弟子很多。
對于學生,他曾類比法國美學家泰納,泰納曾經跟學生說一個人的學習一要有天賦,天賦是父母給的,與老師無關;二要肯努力,努力是學生自己的事情,也與老師無關。老師所能做的,就是把美學當做植物學一樣,講明在什么樣的土壤里哪一種植物最容易生長。
作為一名老師,錢先生說教學生主要還是發掘他們的才能,而不是知識灌輸,“我一直說,帶研究生工作就是來料加工,他們都是有底子有學識的,作為老師的作用只是發掘他們的潛能和天賦,而不是灌輸知識,而我的人生閱歷可能更豐富些,書讀得多些而已。”
“但我沒有這個學問,不過我有一點和泰納相反。泰納覺得天賦是學生父母的事情,和他(老師)無關,我覺得每個人每個人都有很多潛在的能力,雖然不是說無窮無盡吧 ,但恐怕是很難窮盡的。”在錢老看來,他要做的就是讓青年學子愿意努力、推動大家努力,告訴大家文學是很美的,很值得研究的。
在《美的追求》一文中,錢老說起自己一生沒有離開過學校,先讀書,后教書與讀書。“讀心愛之書,是賞心樂事,而終身以教師為職業,則是我人生的樂事。”
錢老稱,在做人和治學上,他對學生的要求是嚴格的。“我認為做人必須正直和誠懇,治學必須踏實和嚴謹。”而在學生面前,他的態度又是親切而隨和的。“這樣在專業指導和人生體驗的交流中都很自然和暢達,我不故弄玄虛,也不喜人云亦云。”
即便不是門下弟子,錢老對青年學子也總是和藹親切,又給予希望。在一篇《與青年學子談讀書》中,錢老寫道:“我覺得做人第一要正直,這無須多說,我最看重的是真誠,但真誠并不是說任何時候都一點不假,康德就講過我沒有必要把我內心所想的話都公之于眾。我自己怎么想的都公之于眾,那沒有必要,但我決不說違心的話。你不以為然的,可以保持沉默。”
“做人要真誠,做學問更要真誠,不把自己整個精神都撲上去是不行的。”錢老說,“要得到一件東西,你光從表面看,你看不深,你看到的一般人都能看到,你要再深入, ‘從細微處見精神’, 特別是我們搞文學的,文學的東西總是從細微處顯出一個人的個性來 。文學講究個人風格。一個人沒有真誠就不會有什么風格。”
很多人知道錢老招研究生有一個習慣,就是要考作文。在他看來,作文考察一個人的文學素養,是最見才情的。“一個人有沒有培養前途,以及他的信仰和守則都從作文上可以表現出來,我的目的是發現他們的培養潛力,即靈機。”
錢老給人的印象總是健朗愛笑的。他每天七點左右起床,吃早飯、喝點茶、看書,下午五點半去長風公園散步,回來吃晚飯。在華東師大檔案館館長湯濤主編的《麗娃記憶:華東師大口述實錄》中,錢老說起自己平時也很喜歡下棋、打橋牌、打麻將。
“我這個人是比較懶惰,一生就好游山玩水,好美食。我最喜歡的書是《世說新語》,因為這本書的每個章節都可以獨立拿出來看。還有《紅樓夢》,也是可以隨便從哪一頁都可以看起,不需要從頭開始,這本書寫的非常具體,就像生活一樣。”
為什么說像生活一樣?錢老說:“生活無所謂起點和終點,它什么時候都是流動的。”讀了魯迅先生的文章《生命的路》:“生命的路是進步的,總是沿著無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