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7月23日15:20 來源:南方周末 作者:張英 點擊: 次
“從中國文學史和當代文學史的經驗來看,我們對農村的經驗往往大于城市的經驗。如果說《繁花》有什么野心的話,就是它建立了一座與南方有關,與城市有關的人情世態的博物館。”
——《收獲》執行主編程永新
“老爺叔,不要吊我胃口”
如果不是偶爾上了“弄堂網”,金宇澄不會再寫小說。
“獨上閣樓,最好是夜里,過去的味道,梁朝偉《阿飛正傳》結尾的樣子,電燈下面數鈔票,數好放進西裝內袋,再數一沓,清爽放入口袋,再摸出一副撲克牌細看,再摸出一副來……然后是梳頭,三七分頭,對鏡子細細梳好,全身筆挺,透出骨頭里的懶散。最后。關燈。這個片段是最上海的,最閣樓。”
2011年5月10日中午12點,金宇澄在剛注冊的上海弄堂網文字域論壇里,化名“獨上閣樓”發了帖子。弄堂網是上海作家陳村的朋友“老皮皮”創辦的,一個懷念老上海生活的網站。
他只是隨意發帖,用上海話寫些自己親歷目睹的人和事,偶爾還對上海的舊城改造提些意見。每個帖子都得到了網友的積極回應,叫他“爺叔”、“老克臘”,催他接著講古。
以前一直悶頭寫作的金宇澄有了從未有過的新奇感和刺激感。“我每天早上起床后,隨手寫一段就發帖,讀者不知道作者是誰,作者也不知道讀者是誰,怎么好看有趣怎么寫,這樣的互動卻很有意思。”
三天后,金宇澄寫到1980年代上海露天菜場,一個賣螃蟹的風流老板陶陶的故事。突然有了寫作快感:“寫得欲罷不能,實在是奇怪跟煩惱,希望快點結束。”這段故事,最后也是小說人物陶陶的原型,是一位與金宇澄一起下鄉的老知青,據說因為吸毒,到處借錢,最后生死不明。
網上寫到一萬字,金宇澄突然意識到“這已是一個長篇小說的框架”,才警惕起來,做小說結構,從純粹的上海方言,逐漸轉為全國讀者看得懂的“上海官話”。
阿寶、膩先生、梅瑞,人物一個接一個地現身,每日更新的文字越來越長,一開始每天寫兩三百字,到后來,一天寫了5000字。有時候去外地開會,幾天沒寫,讀者急了,不停地催促:“老爺叔,不要吊我胃口好吧。”
接連寫了5個月,保存下來的文字,竟有33萬,暫名《上海阿寶》。
金宇澄把一些章節發給作家朋友看,朋友們給了很高的評價,也提了一些修改意見。這讓他慢慢有了野心和追求:“在以往的文學作品里,上海經常被處理成很表面的狀態,比如外灘、旗袍、百樂門,我寫這個小說,寫城市的日常生活,希望能消除人們對上海淺表的看法,也能夠回擊‘城市無文學’的論調。”
從盧灣里弄到嫩江農場
成為作家前,金宇澄曾是農民、泥瓦匠、馬夫、工人。
1952年12月8日,金宇澄生于上海。父親是蘇州吳江人,出生在富商家庭。高中畢業后跑到上海參加革命,加入共產黨,成為潘漢年領導下的地下工作者。
作為新中國建設的有功之臣,上海解放后,父親成為公務員,“吃政府飯”。和所有的干部家庭一樣,他們搬進上海的核心城區盧灣的新式里弄里居住。金宇澄是家里第二個孩子,家里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
好日子沒有過多久。1954年3月,分管上海公安工作的副市長潘漢年和上海公安局副局長楊帆被隔離審查(所謂“潘楊案”)。金宇澄父親等昔日老部下也受影響,停止工作,接受政治審查。
“我父親一進去,上級就通知我們搬家。當時是供給制,干部可以不帶任何家具搬進去住,一旦出事了就要你搬出來。我母親當時帶著三個孩子只能搬離。”還在童年,金宇澄就感受到了生活的殘酷。
父親關了兩年出來,同母親離開上海,下放到浙江湖州一個水泥廠勞動。“我們三個孩子在上海,日子過得艱難。”
那時候的上海,像一部黑白電影。
“河濱大樓天天有人跳樓、自絕于人民。”“長樂路瑞金路的天主教堂忽然被鏟平了。”“弄堂里,天天斗四類分子、斗甫師太、斗逃亡地主。”“大妹妹的娘,舊社會做過一年半‘拿摩溫’(注:舊上海英國紗廠車間里的工頭,一般編號都是第一:NO.1,被譯為拿摩溫。),運動一來,聽到鑼鼓家什嗆嗆嗆一響,就鉆到床底下。”“隔壁煙紙店小業主,一自首,打得半死。”《繁花》里這些遠去的記憶,都是作者的耳聞目睹。
1969年7月,16歲的金宇澄和哥哥一起去了黑龍江嫩江農場4分場插隊,一待八年,1977年才返回上海。一到農場,每個知識青年都要“過堂”:你父母干嘛的,什么政治身份?有些分場是青年住房被高墻鐵絲網圍起,四個角都有崗樓,“后來知道,嫩江農場是蘇聯專家設計的大型勞改農場。”
這八年,金宇澄種過玉米、大豆,農閑的時候,做過泥瓦匠,蓋房、砌石頭墻、砌火炕、出窯、掏井、補缸,磨過豆腐做過粉條,給農場養過馬。
為了回上海,知青們各顯神通,想盡了各種辦法。很多人想把自己弄出毛病來,肝炎、殘疾,都可以辦病退回上海。金宇澄得過胃潰瘍,不愿意下地勞動的弟兄們,都找他冒名頂替去醫院看病。一個月里,他拍過七八張X光鋇餐片。一個醫生認出了他,把他拽到一邊,拍拍自己身上的鉛圍裙,“你幫別人拍片子不對,一個月吃了多少射線,會對身體的健康有影響。”
1974年,金宇澄從農場回上海探親,見到一個神奇的汽校中專畢業的大姐。大姐家住老上海北站寶山路,記憶力超常,能夠口述全本《簡·愛》、《傲慢與偏見》、《悲慘世界》、《九三年》。這些小說都是禁書,只有極少人能看到。每周三的下午,她坐在石榴樹下打著毛衣,給身邊圍著的一群文藝青年講小說,大家聽兩三小時,約好時間下次再來聽。
幾年里,金宇澄惟一的娛樂,就是給朋友寫信。“現在想一想,后來成為作家,還是靠當時幾年寫信打下的基礎。當我回到上海以后,才覺得自己可以搞文學了,經常心里想我要寫點什么。”
離開黑龍江多年,對各種“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紀念活動的邀請,金宇澄從來都是拒絕。他再也沒回過嫩江農場。
“你們知識分子才問 這樣的問題”
金宇澄通過寫作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文革”結束后,金宇澄父親被平反,恢復政治名譽,落實政策,落實了住房。“我們家的劫難終于結束。”金宇澄當時在一家鐘表零件廠上班,后調滬西工人文化宮工作。
1985年,金宇澄在《萌芽》上發表了小說處女作《失去的河流》。他已經33歲了。次年他的《方島》在《萌芽》發表。《失去的河流》和《方島》接連獲得兩屆《萌芽》小說獎,在工廠上班的金宇澄因此獲得機會,進入上海作協辦的第一期青年創作班學習。他和郵遞員孫甘露等一批基層的文學作者,作為文學新人集中培養。
1986年,《上海文學》以青創班專輯的形式,發表了金宇澄的《風中鳥》、孫甘露的《訪問夢境》、阮海彪的《死是容易的》。1988年,《風中鳥》得了《上海文學》小說獎。也是在這一年,金宇澄離開工廠,調入作協,成為《上海文學》的編輯。
1990年前后,金宇澄在《收獲》發表過幾篇中短篇小說后,專心編輯業務,停止小說創作,偶爾寫寫散文隨筆。他說當編輯每天挑剔別人的作品,很難鼓勵自己再寫小說了。
不寫小說的日子過得清閑適意。每周去單位上三天班,看稿子,給作者打電話,和文學圈的朋友吃吃飯;不上班的日子,也趕趕兒時玩伴、插隊和工廠時期的朋友發起的飯局。流動的飯局上不斷出現的新面孔,是城市人日常生活重要的場景。一頓酒吃下來,不僅見到三教九流的江湖朋友,還由此得知許多人生故事和傳奇。
《繁花》里小毛給滬生講過一個故事,其實是金宇澄一個老朋友的經歷。一個深夜,小毛下班在汽車站等通宵車,遇到一個女人。小毛搭訕問她去哪里,女人不說話,最后說三個字:洗衣服。小毛說,我是單身,你到我家去洗,我家有洗衣機。女人不理他,當通宵車來的時候,和小毛一起上車,最后跟著小毛后面下車,一直跟著他進了家門。
進屋以后,女人一直不吭聲,但很自然,像回家一樣,是夏天,把衣服脫了,文胸短褲,幫小毛倒洗澡水,給他擦身體,自己再放水洗澡,最后上床躺在小毛身邊,兩人開始做愛。等小毛醒來,聽到她在廚房洗衣服,也不用洗衣機,早晨四點多鐘,女人叫醒他說“我走了”。迷迷糊糊的小毛聽見門鎖的聲音,后來他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女人。
“當時我很好奇女人的原委。朋友回答說,這是你們知識分子才問的問題,我是從來不問的。她對老弄堂房子結構那么熟,說明她也住這種房子,為什么?這跟我沒關系。”金宇澄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老朋友是個保安,一直未婚,前幾年病逝了。在彌留之際,金宇澄去看他,病房內圍了一堆落淚的女人,老中青都有。
“我和他都是16歲時去黑龍江務農的,火車上他就坐我對面。回滬后他在廠里看門,我做文學編輯,好像‘高雅’了,但我們交往還是很多,他會在過年過節拿著工廠食堂做的月餅來看我說,不是給你的,是給侄子的。很多故事都是他講給我聽的。他去世了,這一扇講民間故事的大門就關掉了。我心里很難過。”當年的玩伴,這一代人,阿哥阿姐,也開始陸續離開人世。
離去的還有老上海。隨著街區改造,一些店鋪離去,一部分人離去,老上海的風土人情和日常生活也消失了。“靠南京西路的吳江小吃街,擺攤便當,城管來捉,無數大小里弄可匿可笑,鬧猛,也家常,各抱地勢,各不相干,可以響一響粗喉嚨,發一發妹妹嗲,五花八門。”
“靜安寺背后愚園路一帶也改造掉了——久光商場背后,建造了一個公交汽車立體車庫,沒有人會到集中廢氣的環境里蕩馬路了。”
按照新規劃,吳江路、大中里舊城區,已經一概拆除。據說是拓寬拉直。“大馬路,你再大再寬,照樣塞車,法國人一百年前就曉得的道理,路越寬越堵……這里曾經很熱鬧,轉角百貨店,新華書店,幾條大弄堂,改造完畢一定遼闊敞亮,也是由特殊,成為一般,沒了個性與歷史了。”
這幾十年里,金宇澄熟悉的街道、弄堂不斷地消失,高樓大廈不斷拔地而起。“上海的精神的代表是小馬路,曲曲彎彎的情致,有遮有蓋,有骨有肉,回眸之媚,綠肥紅瘦。如今上海的設計,還有衡山飯店門前的6路相交,美麗輻射的設計嗎?沒有了。好比一個女人,沒有了曲線,一眼看到底,一點蕾絲花邊也沒得,就穿一身透視裝,沒啥味道了。”
上海越來越像一個二三線的新城市。“我甚至懷疑,這些城市設計者與規劃者的背景,——城市保留的是建筑,最后就是人,他們不懂城市的感情,一個沒有感情的設計者,能做什么呢。”
金宇澄的居住地,從盧灣區搬到普陀區,又搬回了他生長的盧灣,但如今,盧灣區已經消失,和黃浦區合并了。
已經60歲的金宇澄,在人生記憶最豐富的年齡,回憶他的情感,記錄他和朋友們的人生,還有他生活過的城市,把這些時光和記憶,忠實地記錄在了《繁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