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7月02日12:56 來源:解放日報 作者:袁筱一 點擊: 次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從政府到普通讀者都在關心“中國文化如何走出去”的問題。尤其是莫言的美國譯者葛浩文的到來,更是將這個問題推到了一種極端的狀態中。盡管如此,葛浩文還是一反普通譯者的立場和姿態,對中國當代文學做了一番“評點”,從中國小說本身——結構和敘事,評論者,譯者和編輯四個角度來談論中國當代文學 “為什么無法走向世界”。而在這四點之中,他對中國小說本身的評點或許是最具沖擊力的。他說,“以我看來,傳統文學的結構與寫作方式(重細節描述)對當代作家的影響還是很大的,因而導致中國文學走不出去。”也就是說,作為一個西方文學和中國文學的雙重讀者,他的第一個結論是,中國小說的本質決定它“走不出去”。除此之外,再加上評論者的狹窄視野(包括中國的中國文學研究者在內)、譯者的錯誤策略和編輯的無能,中國小說走出去便是“死路一條”。
有意思的是,在國外譯介較多的當代知名作家:王安憶、閻連科和畢飛宇等,他們對于自己作品在海外的傳播也不持樂觀態度,表面上似乎印證了葛浩文的觀點。在一場作家、翻譯家和評論家的對談中,王安憶毫不掩飾地說,“我發現西方的世界,美國的世界對中國人的世界不是那么的熱情……你不要有這樣的夢想可以走出去。”閻連科和畢飛宇也對自己作品“走出去”持淡然態度,畢飛宇這樣表達他帶有“謹慎樂觀”的“淡然”:“我認為中國文學如果要所謂地走出去需要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所以我經常講耐心耐心耐心,也許一代作家真正走出去需要幾十年的時間,甚至在死后才能真正走出去。”
華語翻譯文學在西方文學的邊緣位置似乎就這樣被定了性,再加上葛浩文這樣一位從“后臺”轉到“前臺”的譯者,無疑從根上為“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政策熱情潑了一盆冷水。如果說華語翻譯文學在西方文學中是邊緣的,我們不應該忘記,一切翻譯文學在本土文學中——如果說翻譯文學與本土文學使用的是同一種語言——都具有邊緣的本質性特征。換句話說,即便在今天,外國文學翻譯在中國走過了一百多年的歷史之后,在今天呈現出一片繁榮的態勢,如果將它放置在中國的本土文學中,依然是邊緣的,更遑論眾多外國文學中的某一國文學。
不少學者或隱晦或直接地提醒我們需要有 “理論的自省”態度,而不是盲目地陷入“走出去”或者“走不出去”的焦慮,甚至是“走不出去”的幸災樂禍。遺憾的只是大部分媒體往往沒有耐心聽完需要思考的學者發言,而是更加迷戀具有視覺沖擊力的現象。我們當然都有理由相信,某一種文學與文化在世界的文學與文化中處于什么樣的地位與狀態,與它所處的經濟和政治環境不無關系。文化霸權以及文化霸權主導下的文化權利的分配格局,是當今這個所謂“全球化”世界的主要指征之一。放在中國當代文學在海外的翻譯與傳播這個更小的領域中,它也的確表現為目的文學或文化對于中國文學與文化的排斥、抵抗與改寫上。
但是我們更不應該忽略的是,政治經濟與文化之間的決定關系從來不是直接的,必然的。文化從來有它的自治性,也有它自身的歷史,它不會直接從屬于政治史與經濟史。從這個意義而言,早在一百多年前,同樣作為文學翻譯“成功者”的林紓盡管不處在中國的好時代,也毫不猶豫地改寫了他所翻譯的全部西洋文學,和當今的葛浩文在立場上——在具體的方案上倒還是有差別的——并無二致,他應該是沒有受到什么“走出去”政策的影響吧,更不應該有得到過類似政策的自助。換句話說,一百多年前甚至更早,倘若西方眾多國家出于政治的需要,都曾經想方設法讓他們的商品“走出去”,軍事力量“走出去”,鴉片“走出去”,甚至宗教“走出去”,可能他們最后想到的恰恰才是文學“走出去”。可盡管這樣,在中國這塊土地上,“走出去”的西洋文學還是洶涌地到來了,并且在經歷過林紓的時代之后,很快抵達了直譯的時代,與國力的強弱并不必然對應。
所以說,作為文化的一部分以及文化最富表現力的形式,文學具有“走出去”的必然特性。正如法國翻譯理論安托瓦納·貝爾曼所指出的一樣,文化具有兩個本質特征:一是向外遷徙的特征,二是根植于傳統的特征。向外遷徙的過程中,遭到其他文化的抵抗是必然的,而縱向尋求傳統的過程中,受到外來文化的沖擊也是必然的。這才是文學或者文化的真正魅力和價值所在。也正是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對于中國文化走出去這回事就不必那么糾結了吧,中國文學、文化一直就在走出去的進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