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7月02日12:57 來源:《人民日報》 作者:黃平 點擊: 次
三十年前,在喬治·奧威爾預言的1984年,中國當代文學并沒有趨于封閉,而是迎來更激烈的變革。就在這一年,《百年孤獨》的兩個中文譯本出版,馬爾克斯這位198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以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文體,為渴望“與世界接軌”的中國作家,指明了一條第三世界作家的道路。
《百年孤獨》式的文體,一時間成為效法的典范,比如《百年孤獨》著名的開場白:“多年以后,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讀到《百年孤獨》后震撼不已的莫言隨即寫下了《金發(fā)嬰兒》(1985):“她聽到的聲音使她在以后的殘年里經(jīng)常像閃電般憶起,每每憶起這一夜里發(fā)生的事,她就感覺到炙人的火焰飛快地嚙唾著她生命的蠟燭頭。”而余華小說《難逃劫數(shù)》(1988)的第一句是:“東山在那個綿綿陰雨之晨走入這條小巷時,他沒有知道已經(jīng)走入了那個老中醫(yī)的視線。”
從1984年開始,中國作家紛紛仿效這類文體,發(fā)展到今天,早已成為主流。2011年《百年孤獨》中文授權版在大陸首發(fā),這本并不容易理解的小說,牢牢占據(jù)小說暢銷書的榜首;2012年,莫言以“幻覺現(xiàn)實主義”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百年孤獨》不再“孤獨”,在這類文體如此受歡迎的今天,筆者倒是想到了三十年前的另一類文體,這類文體并不“魔幻”,就是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比如路遙的《人生》(1982):“高加林進縣城以后,情緒好幾天都不能平靜下來,一切都好像是做夢一樣。他高興得如狂似醉,但又有點惴惴不安。他從田野上再一次來到城市,不過,這一次進來非同以往。”
1984年是一道關口,現(xiàn)實主義與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競爭,以后者的大獲全勝而告終。在今天的文學史敘述中,莫言、余華等作家,已經(jīng)比路遙重要的多。回顧三十年前的文體變革,在當年有合乎歷史邏輯的原因:其一,經(jīng)歷了“文革”的慘痛教訓,文學界普遍反對文學的過度政治化,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文體,受到作家們的質疑;相反,《百年孤獨》這樣的文學作品,開啟了全然不同的寫作資源。第二,“世界想象”自80年代開始一直主宰著當代文學,當時的文學界普遍將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的空間差異,轉化為時間鏈條上的“先進/落后”的二元對立,勾勒了一條文學的進化軌跡。在這種思維框架中,《百年孤獨》就像最新款的汽車與計算機一樣,代表著最先進的文學范式。其三,傳統(tǒng)的作協(xié)評價體系匱乏足夠的公信力,一個自洽的知識分子共同體開始形成。在1984年,以馬爾克斯獲獎為大背景,以一系列日后被指認為“尋根文學”的作品出現(xiàn)為小背景,《上海文學》雜志社聯(lián)合浙江文藝出版社,召集各地作家、評論家,在杭州召開了文學史上著名的“杭州會議”。這次會議加深了青年作家與青年評論家之間的互相支援,日后《收獲》、《上海文學》陸續(xù)刊發(fā)“尋根文學”、“先鋒文學”代表作品,浙江文藝出版社為青年批評家出版“新人文論”叢書,《上海文論》雜志推出“重寫文學史”專欄,文學評判的話語權,漸漸從作協(xié)向知識分子群體轉移。
無疑,當年的這場文體變革,推動著當代文學逐漸成為自律的領域,提升了當代文學的“文學性”。莫言等作家的作品藝術質量,遠遠高于同時期的“改革文學”,這一點也是文學的常識。但值得反思的一點是,這種文體變革,慢慢割裂了當代文學與現(xiàn)實生活的關系,成為一種圈子化的內部循環(huán)。發(fā)展到今天,主流的文學作品、文學期刊、文學批評匱乏足夠的力量進入今天的文化生活。比如說,在城市化劇烈推進的今天,一個進城青年想在當代的文學作品中讀到自己的生命體驗,他依然只能讀路遙的《人生》。《人生》的形式并不復雜,甚至于笨拙,但就像“人生”二字一樣平凡而立足于大地之上。
值得反省俄羅斯文藝理論大師巴赫金的批評,巴赫金指出一批蘇聯(lián)小說變成了只屬于“文學雜志”的小說,在當代期刊中連篇累牘,但只是限于自己的小天地,不是從其所認識的世界中汲取營養(yǎng),而是從其他藝術作品中汲取,或者干脆模仿其他作品,這樣的文學只是在雜志上誕生、存在和衰亡。巴赫金的批評值得警醒,文學如果自律到了這種地步,恐怕陷入一種充滿優(yōu)越感的病態(tài)了。
而且,《百年孤獨》這類作品,其偉大之處,也并不僅僅是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而是深刻聯(lián)系著南美大陸的歷史進程。這一點在簡單的橫移與復制中,被令人遺憾地省略掉了。當下的文學作品固然有杰出之處,但變成了一種高度抽象的文學,捫心自問,那類模仿著《百年孤獨》腔調的作品,和我們的生活有關么?巨大歷史轉型期的中國人的喜怒哀樂,乃至于亙古不變的人性的幸福與悲哀,在“魔幻”的文學中,你感受到了么?
和過于喧囂的《百年孤獨》相比,筆者懷念標志著一個民族文化質地的《紅樓夢》、《戰(zhàn)爭與和平》、《悲慘世界》這類更偉大的經(jīng)典。這不是復古與守舊,文學不像手機和電腦,最新的未必就是最好的。無論怎樣花樣百出,當代作家恐怕沒有誰敢于說,我寫得比曹雪芹、托爾斯泰、雨果好得多。誠實地說,我們的作家會在自己孩子枕頭邊上放一本新出的同行的作品,還是認認真真地擺上一套莎士比亞全集?而且一二百年過去了,無論是理解過去的歲月還是今天的時代,無論是對于人性的洞察還是語言的優(yōu)美,偉大的作品給予我們的教益更多。文學有精妙的小道,作為一門特殊的手藝也不錯;但文學更有坦蕩的大道,文學和普通人的命運休戚相關,亙古至今地講述著民族的靈魂,守護著人類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