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7月29日14:33 來源:文匯報 作者:吳越 點擊: 次
颙,音yong,基本釋義里,有景仰、肅敬等多個解釋。一位前清秀才給外孫起這個名字時,翻了《康熙字典》,看中了“方正”這層意思。孫颙說,“老先生是有點方正的”。這位飽腹詩書的老先生不會料到,半個多世紀后中國被挾裹進全球化浪潮,在電腦和網絡管理下,古老的漢字遭遇尷尬,外孫每次到銀行辦事都要手寫這個不常見的“颙”字、每次出國都要在柜臺前比別人多花幾倍的時間確認姓名。當然他也未能看到,后來擔任上海市新聞出版局負責人的外孫,參與了與海外數據庫平臺解決方案提供商的談判,促使以前只包含幾千個常用字的漢字字庫擴大到幾萬字。到本世紀初,若干個像“颙”這樣承載古老文化的漢字被全拼、雙拼等字庫所兼容吸納,進入中文字符流通領域。
一個漢字的淡出與重新融入,折射了中國傳統文化——以及包括在這種文化中的精神理想取向——在近現代中國社會變遷中的起落與衰盛。到了今天,“形”雖歸來,“神”卻未必。這也是孫颙寫作長篇小說《縹緲的峰》時最想呈現給讀者的思考:今天,每個人是否還能望見那座精神理想的“山峰”,是否還在心向往之?面對那也許永遠接近不了的境界,我們何去何從?
嘉賓:孫颙 著名作家、上海作協副主席
采訪:吳越 文匯報記者
●作家必須要有自己的主心骨,這決定了你的作品把人物和故事安放在一個什么樣的邏輯里面。
●也許會有人覺得我高傲,但是我認為精英文化必須存在。你不要看不起大眾文化,但也不要完全隨波逐流。
●在中國,保守主義的名聲是很壞的,但是一個社會是需要傳統的。對一個國家來講,活力與積淀是同樣的重要。
【人的一半是野獸,一半是天使。天使的那一半比較脆弱。我所謂的“縹緲的峰”,指的就是天使的那一半。】
文匯報:《縹緲的峰》最近引起了很多討論。這個小說名字取得很有哲學意味,“縹緲”是大多數人的思想和精神經常處于的狀態,而“峰”又代表了某種終極意義。“峰”在“縹緲”之中,可望而不可即,但又無法忽視。你由何而想到這樣的一種意象?
孫颙:說來話長。這個作品有一定難度,我構思了5年時間,等我把架構想好,人物想好,小說的名字還是遲遲未出現。后來有一次我和幾個從西藏回來的人聊天,有人說,在青藏高原上,車開來開去始終在四五千米,怎么也上不去了;另一個人說,知足吧,在那個地方,很多六千多米高的山峰都還沒有名字呢。這看似零散的對話點燃了我思想的火花。我覺得山峰的概念可以和我作品中想表達的內涵對應起來。
我這里寫到的“峰”,有人解讀為追求人文理想的意思,可以這么理解,但我最主要的意思是想分析人性和理想之間的關系,或者說,理想的異化問題。說到理想,年紀輕一點的讀者可能很難感同身受我們這代“50后”一路走來的過程。我的思想經歷了很長時間痛苦的思考和選擇,考慮的核心就是:人性究竟可不可以根本改造?
人是什么?一半是野獸,一半是天使。恩格斯說,惡——貪欲,權力欲,成了歷史發展的杠桿。人性當中,善和惡是永遠并存的。比如市場經濟,就是利用“所有為自己的人到市場上來,可以形成一個對整個市場有利的東西”這一點。我們在相當長的時期里,認為思想可以改造,整個社會張揚的都是純而又純的思想。人類幾百萬年的歷史,文明的歷史只有兩三千年。人的動物基因是非常強大的,所有的人必須為自己的生存和發展奮斗。但如果人停留在動物性上,那又很糟糕。所以人類需要信仰,促動向善的力量。
人的這種兩難,從某種角度講,天使的那一半比較脆弱。這就是今天,很多人看到“純而又純”的那種社會實現不了,就去到另一個極端,加入到人欲橫流的那一面。
我所謂“縹緲的峰”,就是這個意思,天使的那一面是“峰”,我們可以想到,也可以隱約看到,但你恐怕做不到。但做不到你是不是就跑到山腳下去呢?不是,你不可以完全拋棄你對真善美的向往,不然你就回到動物界去了。你其實能停留在四五千米就可以了。在你可能的情況下對他人多一些關愛,人類大概在這么一個環境下可以發展。
文匯報:作品中崔海洋和崔丹妮這對兄妹似乎比較集中地反映了在人性“善”、“惡”兩面中不同的取向。從上世紀60年代到本世紀初,他們所經歷的雖有重合、更多的是分道揚鑣。
孫颙:通過這對兄妹,我來構成這種對比與聚焦。即使在大浪淘沙的年代,對個體來說,人品還是要緊的,也分得出比較高貴的品質和比較卑微的品質。所以我對人性的看法是:人性不可以徹底改造,但是社會需要對獸性這面有所抑制。現在,我們從一個人性要改造的極端來到了放任人性的另一個極端,因為人性產生了紊亂。這是需要引起警惕的——你對人的物欲和感官的滿足應該到什么程度?羅馬為什么會毀滅,因為全世界的財富都流入到羅馬,從平民到元首都腐化了。西方的金融危機為什么會發生,因為當它的機制不能抑制貪婪的時候,就失控了。
文匯報:小說中,沙麗是海外僑商的女兒,成方是不愿作惡而孤身闖蕩天涯的窮小子,你給他們的相戀鍍上了人性的溫情,但他們又并不那么簡單,兩個人都懷揣著各自家族身世的夙愿回到中國,意味深長。你在設計這兩個人物時是怎么考慮的?
孫颙:我想讓他們起到一個彌合民族傷痕的作用。我們上古的政治文化原本是雍容大氣的,炎黃二帝爭戰,黃帝對炎帝說,只要停止戰爭,屬于你們的東西仍然是你們的,炎帝于是表態,永不再戰,他就去搞農業了。無論部下怎么企圖說服他,炎帝都不再起兵。那么這種雍容大氣是如何斷掉的呢?我認為問題出在四百年前,就是清朝。我很反對清宮劇,很多是不了解清史的人胡編亂造出來的,很多人推崇康乾盛世,甚至講那時中國GDP世界第一,這是很可笑的,有多少人種地就有多少GDP,清朝是世界人口大國,當時西方工業文明還沒有起來,怎么不是世界第一呢。清是以弱小的民族統治了一個廣大的民族,除了嚴酷的統治之外,沒有保住權力的更多的辦法。清的三百年歷史就是封鎖的歷史,也封閉了文化的創造力。這種情況發展到“五四”就形成巨大的反彈,要把前面全部推翻,我們的文化走了比較極端的一路,跟從前文化的銜接基本上被打斷了。
這一百年,中華民族的傷痕很多。我的這部作品是想彌合這種傷痕和斷裂,特別是成方和沙麗這一對,在他們身上我寄托了某種對未來的祝福。我知道一篇小說遠遠不夠形成這樣一種力量,但我們慢慢地多做一點這樣的努力,或許能讓中國的未來更順利一些。
【作為小說家首先要清醒,千萬不要妄圖引領這個時代,也不可能站在這個時代的前面。寫小說用的人一定是落在時間后面的。】
文匯報:在最近的研討會上,評論家賀紹俊說:“談論海派文學海派傳統,絕對不能不談孫颙,他繼承了海派傳統中啟蒙敘事的這一脈,從孫颙的創作中可以看到魯迅、茅盾、巴金這些有責任的知識分子的寫作理想。這種定位正是啟蒙敘事的根本特征。”你在會后也做了回應,笑稱自己一心走的是現實主義文學的道路,沒想到啟蒙敘事“這么好一個詞”。
孫颙:確實,原來我沒想到過“啟蒙敘事”,我只是想著現實主義。“五四”之后,歐洲18世紀19世紀的現實主義曾改造了中國的傳統敘事,催生了魯迅的《祝福》和《阿Q正傳》,茅盾的《虹》三部曲和后來的《林家鋪子》,巴金的《家》、《春》、《秋》和《寒夜》等杰作。這一路后來有些式微,其實這種手法非常適合寫當代中國社會。當代中國社會問題很多,人物很復雜,這對文學是好事。如果我們不敢寫成小說,它們就只是故事,這是有點可惜的。
決定要寫現實,最大困難是作家自己要有清醒的認識。作家必須要有自己的主心骨,這決定了你把人物和故事安放在一個什么樣的邏輯里面。你要有自己的看法才能寫當代的復雜生活。我10年不寫小說,在寫雜文隨筆。那是我在整理自己的思想。也正是我做了那么長時間的積累,經過很深的思考,我對各種問題有一套自己的看法了,才敢寫當代。我有那份底氣。
所以作為小說家首先要清醒,千萬不要妄圖引領這個時代,也不可能站在這個時代的前面。新聞走在時間前面,而作家、寫小說的人一定是落在時間后面的,因為很多事情都要經過我們的篩選,才可以真實的進入到小說。總之,我比較適合用現實主義的手法來寫當代人生,至于一些好的現代派手法我會糅合進去,但不會成為主框架。
【大家都能寫是好事情,但太過于隨意和自由的寫作,社會大眾到一定時候也會產生審美疲勞。】
文匯報:你是否注意到,社會上越來越多的非專業作家在進行寫作:有的在網絡上寫作成名,也有的通過出版機構的策劃直接出書。你怎么看這種全民皆可寫作的狀態?
孫颙:寫作和整個文化是有關系的。大家都能寫、大家都能讀是好事情,但是信息太多誰都受不了。現在網絡寫手很多,這不是壞事情,但我認為他們不會取代原來的作家寫作。太過于隨意和自由的寫作,社會大眾到一定時候也會產生審美疲勞。同時,網絡寫作好像成本很低,但是你閱讀的成本不低,因為閱讀的時間是有限的。不要憂慮,不要去壓制它,讓它去發展,最后就會產生選擇。如果沒有選擇,大家不知道真假優劣,最后是一堆誰也處理不了的東西。
有人認為文化的普及完全不需要精英文化,這不對。一個國家是少不了精英文學的。也許我這么說會有人說我太高傲,但我認為精英文化必須存在。對大眾文化你不要看不起,但你不要完全隨波逐流。在中國,保守主義的名聲是很壞的,但是一個社會是需要傳統的。新的事物有生命力,老的事物有它獨特的文化傳統。新的與老的結合,可以使這個社會免于不必要的“破壞”。從這個角度講,一個國家的活力跟它的沉淀同樣重要。時間越久,越將證明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