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8月16日16:10 來源:《文匯報》8月16日 作者:吳越 點擊: 次
30年前,沉寂多時的沈從文猶如“出土文物”,躍升為文學研究熱點。那時還是復旦大學中文系本科生的張新穎也讀沈從文,也覺得挺好,但是并沒有特別的感受。直到1992年,讀到了《湘行書簡》。這是一組信札,寫作于1934年冬天。沈從文從北平回湘西老家,一路船行所見所想皆落于紙筆,寄予愛人張兆和。從《湘行書簡》而始,張新穎真正開始對沈從文發生興趣,“這里面有天地,有人,有歷史,而他在表述這些東西的時候表述得很好”,例如下面這段話——
“我們平時不是讀歷史嗎?一本歷史書除了告訴我們些另一時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殺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歷史卻是一條河。從那日夜長流千古不變的水里石頭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爛的船板,使我觸著平時我們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類的哀樂!我看到小小漁船,載了它的黑色鸕鶿向下流緩緩劃去,看到石灘上拉船人的姿勢,我皆異常感動且異常愛他們。我先前一時不還提到過這些人可憐的生,無所為的生嗎?不,三三,我錯了。這些人不需要我們來可憐,我們應當來尊敬來愛。他們那么莊嚴忠實的生,卻在自然上各擔負自己那分命運,為自己,為兒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樣,卻從不逃避為了活而應有的一切努力。他們在他們那分習慣生活里、命運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對于寒暑的來臨,更感覺到這四時交遞的嚴重。三三,我不知為什么,我感動得很!我希望活得長一點,同時把生活完全發展到我自己這份工作上來。我會用我自己的力量,為所謂人生,解釋得比任何人皆莊嚴些與透入些!”
張新穎深深為之觸動。“我們有對歷史的反思,里面包括著朝代的更迭、戰爭、暴力,可是沈從文感興趣的是普通人在漫長時間里的喜怒哀樂,他們的生活和他們的命運。如果歷史不寫這些東西,文學就應該來寫這些東西,這些被大歷史忽略的東西。”
1996年,張新穎又讀到了《從文家書》。家書比較集中地披露了1949年之后沈從文的際遇和內心世界,從此張新穎對沈從文的后半生特別感興趣。他不斷地重讀沈從文,每一遍都會有多一點感受涌現出來。各方面的研究準備差不多持續了20年,終于在2013年用了一年的時間落實成書,“了卻了我長久以來的心愿”。
讀者該怎樣來讀這段個人史?張新穎說:“不同興趣的讀者可以從不同的層次去讀。你可以把它當成是講述一個平凡的人在劇烈變動的時代里怎么活下來的故事,也可以看成這樣一個人不但掙扎著活下來,而且還掙扎著創造一番事業的故事。還可以看成一個人在沒有路的時候走出一條路,在做不出事情的時候做出事情,創造力推動他前行的故事。解讀可以無限制羅列下去,但歸根究底,這是關于愛的故事。文物和文物,不是一個個孤立的東西,它們各自保存的信息打開之后能夠連接、交流、溝通、融會,最終匯合成歷史文化的長河,顯現人類勞動、智慧和創造能量的生生不息。工藝器物所構成的物質文化史,正是由一代又一代普普通通的無名者相接相續而成。而在沈從文看來,這樣的歷史,才是‘真的歷史’。他后半輩子做的雜文物研究并不是找罪受,而是真心熱愛。他在1934年《湘行書簡》里表達的將自己的文學與歷史研究致力于關注普通人命運的心愿,與幾十年后的雜文物研究相貫通。沈從文的后半生和前半生,通過這種愛連接起來。”
張新穎說,他寫作《沈從文的后半生》時刻意避免寫一個人“受苦受難的故事”、一個“被動的命運的故事”,雖然那樣寫可能會吸引讀者更多的興趣。“我想寫一個人在那樣的處境下,還能創造事業、承擔命運。我要寫出一個人可以不被時代歷史所左右,在一個非常狹小的空間里還勤懇做事。我想寫出人這個物種所應該具有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