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1月15日15:48 來源:文匯報 作者:毛尖 點擊: 次
日前看了電視劇《紅高粱》,刺激很大。這是1980年代的、進入文藝史的經典作品,沒有偶像劇潛力,更不可能有宮斗素材,但是,改編成60集電視劇之后,卻要裝下所有類型劇的戲碼:言情、抗戰、宮斗等等。一流的小說原著,一流的電視劇導演,一流的演員,合成電視劇后,卻成了年末“神劇”。這讓我再次感到當下的經典改編電視劇問題之大,里面充斥了各種涂脂抹粉、各種胡編亂造。包括以前改編《沙家浜》,幫阿慶嫂找男朋友;拍赤壁大戰,讓小喬成為曹操發兵的因果,等等。
對《傾城之戀》的改編也存在類似情況。一個短篇《傾城之戀》弄成36集,活生生在張愛玲的故事里加入《上海灘》、《青春之歌》和《金粉世家》的情節,弄得白流蘇和范柳原的人生壯闊得跟林道靜和007一樣。任何一個時代都改編經典,但像今天這樣為所有的名著女主人公標配三個以上的追求者,為所有的男主人公標配一段傷心欲絕的感情前史的,還真是不多見。
在我看來,在經典改編的方向上,BBC是一個很好的借鑒對象。電視劇行業內有一個流行的鄙視鏈,看英劇的看不起看美劇的,看美劇的看不起看日劇的,看日劇的看不起看韓劇的,等等。那么我們可以學習處在鄙視鏈最高端的英劇的制播方式,比如拍攝兩到六集的迷你劇,《傲慢與偏見》拍六集,《理智與情感》做兩集,《勸導》就一集。這就是有多少水用多大罐子,像《傾城之戀》這樣的短篇,拍成100分鐘足夠。
上海有很多經典,比如《子夜》,比如《上海的早晨》。前幾年聽說王家衛還買了施蟄存的一個短篇小說版權;關錦鵬十年前也把王安憶的《長恨歌》改編成了電影,但看過的人都說這是關錦鵬的,不是王安憶的,也不是上海的。前天在微信上看到全國人民都在為金宇澄的《繁花》改編選演員,這說明上海題材是很受關注的,觀眾期待也很高。但是如何表現并不容易,我倒覺得不妨先做成迷你劇試試。當然,迷你劇的制作和播出系統很不一樣,但政府如果有所扶持的話,應該可以催生新平臺,為電視劇的精良制作進行示范。
數據顯示,這些年的庫存劇還在增加,現在電視劇新政策“一劇兩星”又出臺,很多原來投放在電視劇行業的錢很可能轉投電影,這個時候,迷你劇反倒是個機會,借此把“上海出品”重新品牌化。
這些年,國產劇的類型比較有限,但每一種類型都投入了很大的資源讓它發育,有時候可能有點營養過剩,出現一種類型獨霸一家電視臺的情況。比如湖南衛視成了“偶像臺”,江蘇衛視成了“抗日臺”,浙江衛視則是“抗戰臺”加“諜戰臺”。拿諜戰類型劇打比方,2005年開始的《暗算》系列應該算是諜戰劇的先行者。之后10年,熒屏上一直諜影重重,到現在諜戰劇還是我們最主要的電視食品。有一個前年的數據:上星頻道黃金檔期間共播出電視劇214部,其中抗戰劇和諜戰劇占了72部。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覺得是時候嘗試一些新的類型,比如說行業劇。并不是說電視劇里的人物穿上行業的衣服就叫行業劇了,行業劇應該有真正的行業要求,角色的職業必須對敘事有決定性的作用,甚至生產出新的抒情模式,要有行業針對性,這樣才夠得上行業劇的標準。我們現在看到一些類行業劇,行業本身并沒有在其中真正發揮影響,比如前陣子播的《青年醫生》,結果就是劇中人穿著白大褂談戀愛,一個比一個不務正業。或者像是把辦公室戲劇拍成清宮斗,這種劇,觀眾看了不吐槽才怪。
上海是一個最有行業精神的地方,完全可以在這方面有所作為。100年前我們就有了非常精細的現代行業規范,上海的文化歷史傳統中有這個行規行矩,我們小時候叫一聲“老師傅”,那是尊稱,表明對他手藝的肯定、贊許。前一段,《北平無戰事》大手筆上演,成了去年最叫好的電視劇,此劇一開場就令人信服,為什么?因為演員張口閉口就讓觀眾覺得此劇有歷史“硬通貨”。這就是電視劇的行業精神。
我建議在行業劇的打造過程中,上海可以率先在中國探索新的制播模式。美劇在全世界風靡,一個很重要的經驗是,他們的制播模式和我們完全不同:采用周播劇,收視不好,中途“自殺”。周播劇就像是和觀眾每周一次的約會,當然,對于我們目前的市場和管理機制來說,這樣的模式還不太可能,但是其中的方法論可以借鑒:用一種“非完成時態”來播出,觀眾參與到電視劇的命運中來,由群眾用最樸素的方式決定去留,迫使電視劇提高自己水準。如果有這樣的模式,不等廣電總局發聲,觀眾就會把《武媚娘傳奇》這樣的電視劇票選掉,因為作為電視劇,實在很爛。
三年前,電視劇導演滕華濤執導的《失戀33天》完勝大銀幕,超過1∶30的投入和產出。接著去年一批中小成本影片《北京遇上西雅圖》、《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中國合伙人》等獲得5億以上的票房。這些電影,都出自第一次當導演的影人之手,這使得當下的中國電影有一種普遍風氣,就是“青春片”當道。導演是年輕人,主人公也是年輕人,觀眾也是年輕人,連武俠片古裝片,都是做的青春片宣傳。
歷史上看,青春片的發育過程,包含了不同的電影形式:喜劇、悲劇、男女愛情、社會通俗劇和驚悚片。當年這些電影充滿了中年導演認為年輕觀眾想要看的現代社會陷阱:舞會、夜總會、酒吧、跑車、豪宅、游艇。新出場的青年導演還是拿這些給年輕觀眾看,還是舞會、夜總會,跑車和豪宅,但不再是陷阱,是贊美是抒情。所以,我們現在的青春片中,搞得到處都是中產趣味。而且,影視劇里面,把大陸青年寫得沒有一點希望。窮光蛋沒有愛的機會,高帥富沒有錯的條件,南方的《蝸居》如此,北方的《北京愛情故事》也如此,看了以后,讓人以為金錢就是人品,花錢就是浪漫;有錢人既可以掠奪窮人的女朋友,還能在道德上完勝窮人。所以,這些電影披著青春的外套,大多沒有一點青春本質。梁啟超這一代人殫精竭慮構筑的“青春”話語,“少年中國”話語,到今天,基本山窮水盡。一百年前的豪氣沒有了,五六十年代的干勁也沒有了。現在的“青春”敘事,就是“老錢”嘲笑“新錢”,“新錢”玩弄“小錢”。青春片中既看不到年輕,更看不到理想:在服裝上是毛皮,在表情上是嘶吼,在背景上是雨雪,在愛情中是鮮血,再加上各種銀幕絕癥,陳腐到不堪。而且青春片基本是去歷史去地域的,尤其是那些粉絲電影,給幾個主人公換換妝換換交通工具,說是唐宋元明清可以,說是李高宗或李明博時代也可以。
馮小剛在《一九四二》失利之后,說覺得自己過時了,已經無法把握當下的中國觀眾了。本質上,是他號不準青年人的趣味,現在,替代他位置的是郭敬明。從2009年到2013年觀眾平均年齡又下降了4歲,也就是20歲上下的人是核心觀眾群。這波觀眾群,年齡小,自己給自己當爹,郭敬明電影中的所謂上一代比下一代還潮,粉絲電影永遠排斥家長。倫理上,我們看不清他們的價值觀,道德上,我們看不到他們的價值觀。
對青春電影的處理,是最棘手的一塊。這些年呼聲比較高的是,“要更多地去理解年輕人”,差不多有五六年,我自己也是這么做的,看很多青春讀物,逛很多潮流網站,但最近,在幾個中學做了演講和學生接觸后,我發現,中學生也不滿意《小時代》,也不粉《后會無期》。所以,上海應該再出發,以“青春劇”為方法,尤其,這關乎一個國家的理想表達和未來表達。而且這方面,上海也是有資源的。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有一系列的“風云兒女”電影,五六十年代有《今天我休息》等,電影中天氣好,人物表情健康美好。《今天我休息》的主人公警察馬天民,趁著休息天去相親,一路遇到的人,無論年輕男女,無論大爺大媽,都熱情明媚助人為樂,那是一種全民的青春性。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電影,雖然今天看看有許多概念化的地方,但是那種青春中國的“晴朗性”卻感人至今。今天的銀幕上,我們有過十分鐘的好天氣嗎?類似的,有天晚上,我偶爾打開電視,介紹下周要播放的十部電影電視劇,幾乎無一例外是血腥的槍殺、追車、爆炸。影視劇用不著放棄引導和教育功能。粉絲群體不一定非要迎合,也能用高級文化引導他們。
“青春敘事”,最能深刻地體現當下中國的主體表達,表征我們的未來議題。上海曾經是中國的文化先鋒,這方面大有可為之處。上海作協正在扶持90后作家,上海完全可以發揮整合優勢,作協、報紙、網絡、出版、電影、廣播、電視,應該合力打造屬于今天電影的未來敘事。
在談論中國電視劇和電影時,有時候,我會說,電視劇還好一點,主要是覺得電視劇里還能看到點中國人的生活或歷史。這方面,日韓的經驗值得學習。去年,韓劇《來自星星的你》就很火。這種題材,我們也拍的,但都沒有一點聲音。為什么,韓劇的最重要啟示就是:不管是表現古代人還是太空人,韓劇的“韓國性”不變,意思是,古代人也好,太空人也好,都是泡菜文化愛好者。而我們很多國產劇,都只用西餐北海道來抒情。《致青春》結尾,有一段旁白,意思是,愛一個人就像愛祖國,愛山川,愛河流。這句臺詞說得聲情并茂,但是電影院里一片笑聲,不能怪觀眾,因為很長時間以來,我們的愛情表達已經和祖國、山川、河流分離了。電影中最能表達年輕人感情的如畫江山,現在某些作品中已被歐美和日韓符號所取代。
還有日劇。現在日劇的亞洲龍頭地位不保了,但其中一點還是值得我們學習:人家玩“小時代”也是玩的自己風土人情里的日常生活,不像我們20歲年輕人都在喝外國品牌的咖啡玩的外國地方。
當然,話說回來,除了粉絲電影,這些年我們也有一些很不錯的電影,比如最近口碑很好的《白日焰火》。但是,藝術電影的整體表達,太受現代主義表達的干擾,甚至破壞,就像《白日焰火》中的桂綸鎂,一個底層女工,卻無限神秘無限冷艷,這太抽象太文藝了。還比如,電影所呈現的哈爾濱,既是一個不發達狀態中的現實主義工業城市,又是一個現代主義美學展開的最好場所,如何既表現真實的底層,又不在美學上把這個底層抽象化,《白日焰火》代表了文藝片的常見問題。
上海有這方面的優勢,因為我們有五方雜處、海納百川的歷史,也就是說,上海這個場域就是現代性和地方性的一個共享結構,天然有表現力,既可以“紅玫瑰”,也可以“小籠包”。所以,世界電影很多著名場景都在上海取景,很多電影都要用上海來命名,像《碟中諜》像《馬達加斯加的企鵝》。這是太豐沛的文化遺產,要注意的是,不能拱手讓給好萊塢或粉絲電影隨便表達,甚至污名上海。中國電影的價值取向、立場、特質,還是得向內尋求,從我們對傳統的梳理中發現歷史。
(作者毛尖 系華東師范大學教授。本文為1月12日在由上海文化發展基金會主辦的上海文藝評論雙月座談會上的發言。)